《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一章(6)
三隻巨大的河蚌靜然不動,屋子裡一片死寂。但河蚌漸漸喪失了對環境的警惕了。它們的身體試探性地重新裂開了一條縫隙,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往外吐,那種愚鈍的、粉紅色的**悄悄吐了出來,含在了自身的一側。
耿東亮說:「你幹嗎要養這個?你完全可以養一隻有四隻腳的東西。」
酒鬼說:「誰說不是呢。」
酒鬼從腰間抽下牛皮褲帶,重新走到角落裡去,掀開了盒上的蓋子。他把褲帶塞進去,攪了兩下,慢慢提了起來,一隻碩大無比的甲魚十分死心眼地咬住了皮褲帶,被酒鬼提了出來。它的脖子被自己的體重拉得極長,差不多到了極限,一對綠色的小豆眼絕望地望著別處,通身長滿了綠毛,而四隻腳在空中亂踹,真正稱得上張牙舞爪,落不到實處。又絕望,又熱烈。耿東亮放下飯盒,衝到角落裡端出陶盆,大聲說:「你放下它,你快點放下它!」他的用語是命令的,而聲調卻是祈求的。
酒鬼沒有。酒鬼就那麼提了這隻碩大無比的甲魚,斜了眼瞅瞅耿東亮,古怪而又詭異,時間在這個時候停住了,僵在了那兒,被甲魚的爪子摳出了條條血痕。
酒鬼把甲魚放進了盆里。甲魚進了水,鬆口了,丟下了酒鬼的皮褲帶。經過這一陣子的折騰,甲魚一定累壞了。它卧在水裡,長長的脖子與四隻腳一同收進了殼內,水面上冒了只氣泡。甲魚團起全身,像一隻河蚌。
酒鬼小心地把它們重新碼回到架子上去。
酒鬼拉起了窗帘。
一切又回到當初,幽暗,寧靜。像經過了一場夢。
「喝點酒吧。」酒鬼說。
耿東亮接過來,仰起脖子,咕咚一聲就全下去了。
耿東亮坐在了沙發上。他回過頭去,想看一眼角落裡的架子。這刻兒他什麼也看不見。黑暗之中只有酒鬼的眼睛閃動著光亮,像酒杯上的清冽反光。
「你為什麼養這些東西?」
「總得有樣東西陪陪我。」
「你可以養狗。」
「我不喜歡狗。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狗,狗全變成了人。狗越來越像人。狗越來越通人性了。狗就是我們自己。」
「你還可以選擇貓。」
「我更不喜歡貓。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盯著你,可是鋒利的爪子說過來就過來。這東西又柔媚又兇猛,像女人,養貓還不如結婚呢。」
「你為什麼非要養這些東西?」
「它們至朴至素,形式簡單,氣質混沌。」
耿東亮緘口了,他的視線再一次適應了這間屋子和昏暗。他望著那隻木架。昨天夜裡那些河蚌與甲魚陪了他整整一夜,它們將一直陪下去。這些東西並不恐怖,可是人,一想起來耿東亮就覺得自己的軀體內部布滿了蚯蚓,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
「沒有所謂的動物,」酒鬼說,「所有的動物都是我們自己,人類使動物成了我們的一個部分、一個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