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有時候比甜酒醉人(1)
金超達到了目的———現在輪到陸明痛苦了:陸明感覺到在紀小佩和金超之間,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多少年以後,陸明回顧人生之旅的時候對自己說:「如果讓我自由選擇,我會毫不猶豫選擇紀小佩作為我的終生伴侶,我的生活會與今天迥然不同……」
他不是自由的,和任何人一樣。誰能夠說自己是自由的呢?誰也不能,誰也不能說自己絕對自由,正如馬克思所說,人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創造歷史的。
陸明分析過自己,他認為他當時的不自由有兩個來源:一個是作為K省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的父親對他未來的安排;一個是作為一個站在生活門檻外面的人對自己未來的期待。從某種意義上說,前者對於他的壓制力量其實不如後者強大:如果他不顧一切地遵從於自己的心智和感情,他會拒絕父親的好意,父親的安排就不是不可反抗的不自由。現在的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麼樣的未來:是犧牲感情換取政治上的輝煌呢,還是犧牲政治前途換取作為普通人的幸福?他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自由,很可怕的不自由。有了這個不自由,他既無法對父親說接受還是不接受父親為他做的婚姻安排,也無法決定向他深愛著的紀小佩表達還是不表達他的愛情。這就是在他遍嘗了失敗的婚姻苦果之後,為什麼沒有責備已經逝去的父親的原因之一。
他陷進了哈姆萊特式的困境之中。
就是在他發現紀小佩和金超之間正在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儘管他那敏感的心靈遭受了一次重擊,他也仍然無法做出決定,事情對於他畢竟太重要太重要了。
紀小佩出生在傳統知識分子家庭,父親紀南是知名文學評論家,母親駱丹是大型國有企業的工程師。他們只有這樣一個獨生女兒。
良好的的家庭教育使得紀小佩像一棵小樹,美麗、端莊,具有善良的本性。也正是這種本性,先天地造就了她性格上的另一種缺陷:把複雜的人生看得過於簡單,對亘古以來就在人間運行和逍遙的惡缺少必要的防備。這突出體現在她的婚姻問題上。
在紀小佩和金超之間,就連她自己也不否認是情感問題了。她和父親、母親說到她和金超的事情的時候,說的實際上已經是地地道道的愛情問題以及一切與愛情有關的問題。但是,無論在她和金超之間發生了什麼,無論他們怎樣看待他們的愛情,在這裡,我們仍然不得不對紀小佩的情感歷程做一番回顧。
一般來說,因同情而起的感情實際上僅僅是感情的一種「准」狀態,甚至可以說還不是感情本身,因為它還缺少健康感情所必備的心智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說,紀小佩否認給金超三百元錢出自於愛情,是反映了她當時的實際狀態的。
問題出在後面。隨後紀小佩就把這種同情誤認為了一種感情,甚至於愛情。
當父親把她叫到書房的時候,她內心充溢著剛剛說出這件事的幸福感。她靠書櫃站著,臉上掛著羞澀和渴望讚揚的神情。她自認為剛才對金超的描述足以使父親、母親認為女兒是有眼光的。父母親的確都很高興,但是她也看得出來,他們需要時間對這件事進行思考。她沒想到父親會這麼快就同她進行這場談話。
在這個家庭里,駱丹一般不參加紀南和女兒的談話,紀小佩走進父親的書房前,母親仍像她小時候那樣拍拍她的後背,說:「去吧,聽爸爸的話。」
書房裡前後左右都是書,椅子上、窗台上也是書。如果不特意騰開,是沒有地方可以坐人的。書房牆壁上最顯眼的地方,懸挂著一位副總理的書法作品。那是專門書贈給書房主人的。
紀南含笑看著紀小佩,順手把寫字檯上的書籍歸攏了一下。
「為什麼站著?坐下嘛,小佩。」
「不。」紀小佩現在就像一個等著老師發落的小學生,低聲說。如果是平常,她可能會嘲笑爸爸:「你讓我往哪兒坐呀?」
紀南坐在寫字檯後面,側過身,用一個父親全部的愛意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
他說:「我和媽媽都為你和金超的事感到高興。時代不同了,我們也就無法反對你在上大學期間談戀愛,只要不特別影響課業就行了。這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情。你是說你們已經明確了戀愛關係,是嗎?」
「是。」
「除了你說到的那些地方之外,你覺得金超還有哪些品質是你喜歡的?」
紀小佩稍稍離開她倚靠的書櫃,驚愕地看著父親。顯然,她沒有想到父親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我想……我想他作為農民子弟,身上有一種樸實無華的東西……我不喜歡那種藉助於家庭或其它什麼條件張張揚揚的人,我認為這樣的人最終不會有什麼出息。」紀小佩短暫地想到了陸明,「金超不一樣,他一切都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奮鬥……爸爸,相信我的眼力,我不會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人。」
紀南很欣賞女兒的話,微微地笑了:「我當然是相信你的。我只是想提醒你,人是非常複雜的,人對人的了解很不容易。我覺得你做出決定有些快了,小佩。離畢業還有一年時間,你可以更從容考慮這個問題。這是人生大事,這意味著你把一生的幸福交給了另一個人,同時你也承擔了對另一個人的義務和責任……在這些問題上,不管你還是金超,都應當有更細緻的考慮———我是說更細緻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