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1)
讀者已經看到,蘇北最初的反應是沉重,這種情緒直接感染了羅伯特·羅森。這個對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已經有相當了解的美國人心情還很少這樣沉重過,他真的進入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境中去了。
風景很好,但是羅伯特·羅森和蘇北都沒有興緻看一看那些顯得異常輝煌的晚秋的山巒,以及在山巒上蜿蜒的壯麗長城。
「他為什麼要那樣說?他要達到什麼目的?」羅伯特·羅森帶著很大的詫異。
蘇北別有意味地笑了笑,接著說:「我不知道。我常常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要那樣發生。」
羅伯特·羅森完全被蘇北說到的事情搞懵了。他天真地想,這種極不謹慎的言論是不公正的,不應當這樣說。
蘇北淡然笑道:「沒有什麼公正不公正的問題,羅森,在我們這裡沒有這樣的問題。我告訴你一個在我們這裡已經流傳很久的對聯———當然,這不是貼到門上的那種對聯,它只是借用了對聯的形式———『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話很淺顯,卻道出了我們正在享受的生活的本質。」
羅伯特·羅森悲哀地搖著頭,覺得這一切都不可思議。
常年失眠的吳運韜客觀上總會在某一階段為自己製造一個敵人,現在他已經具備把蘇北作為敵人的條件。但是,他並不想致蘇北於死地,他知道致這個人於死地會有後果。他僅僅是想敲打一下這個一直自以為是的傢伙,或者把他邊緣化為可有可無之人。這裡面有沒有報復心理?和當初不情願地給他副主任的位置有沒有關係?其實他沒想這些問題。
但是蘇北想到了。
他在《札記》中下結論說:「我和吳運韜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我們的相處含有巨大的危險。脫離接觸,對我們雙方或許都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他當時還沒有做出選擇。見到吳運韜的時候,他仍然像沒有獲得精神獨立的人那樣溫和地打招呼,就像他從來沒有被傷害一樣。
這不是世故,而是因為他還沒有做出選擇。
他在想,但是他還沒有做出選擇。
我們不能指責說蘇北沒有脫俗,說他應當毅然像王小波那樣辭掉公職,為自己贖回自由……這沒有道理。生活畢竟不是一種觀念性的東西,人也很難成為某種理想的符號。在你進入到「超人」境界之前,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這段路鋪就的是苦難和沉重……現在,蘇北就走在這樣的路上。當然,有一天他會走向另一條路,但那也不是他的選擇,而是他眼前出現了那麼一條路。他面前還沒有那條路的影子,還沒有。
人們很快從一些似乎不經意的小事中聞出了味道,原來經常到蘇北那裡聊天的人現在開始迴避他,對權力和利益抱著某種目的的人很快調整了策略,在能夠對他們的事情產生直接影響的人那裡獻更多的殷勤,必要的話,他們還要裝作無意詆毀蘇北一下;蘇北要用車,汽車經常會出現意外情況,最後他沒辦法只好自己打車去辦事情,五分鐘以後,他會在馬路上看到金超坐著剛才還「不能開行」的那輛汽車揚長而過;他主管的部門逐步萎縮,直到所有人都認為蘇北無足輕重而影響了別人的前程……夏昕憤怒地譴責吳運韜的行徑,但是,並不影響他和金超的合作,在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一個政治核心似乎正在形成。
對於一個在凡世行走的人來說,這一切在精神上造成的創傷都是致命的。
蘇北承認,在生活的濁水中間,他實際上是一個非常無能的人。當危險迫近的時候,他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他甚至不能夠使自己從恐懼和痛苦中擺脫。而這一切竟然不是源自某種世俗的對位置和利益的爭搶,而是僅僅因為某種毫無用處的精神探索的渴求。
蘇北承受的是世俗人的打擊,而不是追求精神生活公正與崇高的人的打擊,他做出的反應只能是世俗的———這時候,蘇北自然要想起好朋友費黧說過的很多話語,那些話都是符合生活本質的,而蘇北生活在生活的本質之外———於是,當初吳運韜任第五把手時感受的屈辱正是蘇北現在感受到的屈辱,吳運韜當年搞夏乃尊、搞徐罘的精神動力,正是蘇北現在所做的最後拼搏的精神動力。
這是一個悲慘的轉輪,只要你上了這個轉輪,就命中注定了要扮演某種角色。這不是哪一個人的選擇,這是轉輪對人的選擇。人在這個危險的轉輪面前不具備任何自主能力。
「這非常可怕。」羅伯特·羅森說。
「前幾天一個對自己的職務安排不滿意的人把他的上級捆上石頭,溺死在京密引水渠,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嗎?你知道官場上的那麼多殺人案件是怎樣發生的嗎?就是這樣發生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非常脆弱,脆弱到連自己也不能控制……」
羅伯特·羅森驚訝地看著蘇北,想琢磨這句話的確切意圖。
「那個把上級淹死的人在被宣判死刑的時候,表情輕鬆,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這表示他對這個結果滿意。」
蘇北輕鬆地笑起來,搖搖頭,好像把一個不自信的小說構思擺脫開了一樣。
這是蘇北和羅伯特·羅森在北京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羅伯特·羅森往蘇北家裡打了一個簡短的電話,說他馬上到上海去,到那裡以後再和他聯繫。但是,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羅伯特·羅森的消息了。好像這個人對於蘇北和蘇北周圍發生的事情突然沒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