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一步生,後退一步死(3)
對這些很專業的觀點,紀小佩已經沒有了理解上的困難———周肇基的思想是那樣直接地作用於她的思考,她頭一次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找到一條科學的連線,這個連線一旦形成,很多過去無法理解的歷史的或者現實的謎團,就都清楚了。所以,雖然周肇基和他選擇的是完全不同的研究方向,她仍然慶幸自己對歷史專業的選擇。這是一個讓人流連忘返的領地。全部原因就在於,中國歷史太龐大,它簡直是煙波浩淼的江海,而不是什麼大河,你在這裡哪怕僅僅採集一勺水,就夠滿足你終生的渴求了。她曾經向周肇基熱烈地談到她的感觸,周肇基對她的理解甚至比她自己都要深刻。
這也許就是她愛他的全部原因?
周肇基這次是作為訪問學者去美國的,他是去參加一個由美國民間學術研究團體贊助的研究項目。
吳凱直接把金超送到方庄。金超上樓,吳凱就在樓下等著。門是紀南開的,這位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明顯地蒼老了,目光有些渾濁,臉上出現老年人特有的消瘦。金超從紀南身後看到客廳里還有紀小佩的母親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很顯然,剛才他們正在一起交談。當他們站起來對金超表示歡迎的時候,金超注意到那個人眼睛里跳彈著奇怪的光亮,並且要張口和他說話。
金超馬上斷定這個人是周肇基,那個不道德地毀滅了他的婚姻的人。
他的心臟改變了頻率。
紀小佩從廚房出來,先向周肇基使了個眼色,周肇基到廚房去了。
有誰能夠比紀小佩更了解金超呢?她實在不想傷害這個極為自尊的人。她曾經那麼欣賞他的自尊,正是因為他自尊,她才愛上他,才發生了那麼多事情……紀小佩一邊解圍裙一邊像看自己的丈夫那樣看金超,關切地說:
「你也沒事先打個電話。」她隨後就聽出這句話中的抱怨意味,趕忙找補說:「我是說,你要是事先打個電話過來……」
「我是順便來的。」金超說。
紀南讓金超坐下,說:「你看還要麻煩你親自來取。」
「很方便。」金超說。
紀南先把稿件交給金超:「可以隨便改,直到對你們的胃口。」然後端詳金超,問:「是不是還那樣忙?」
金超說:「單位的事情就是那樣,不可能有停歇的時候。」
「很複雜,是嗎?」
金超苦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他偶然看了一眼紀小佩。他從紀小佩的眼睛中看到一絲憂慮———以前,他在家裡向心愛的小佩述說在單位遇到的事情,她就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用平緩的語調安慰他的。嚴格一點兒講,不是小佩真的能夠安慰他,而是她那帶著母性的安寧心態使他激蕩的心平靜下來。有很多時候,家給人的溫暖是任何別的東西都不能替代的。
「你要注意身體,」駱丹說,「我怎麼覺得你瘦了似的?」
「瘦了?」金超把目光從紀小佩的臉上移開,「沒有!有人還說我胖了呢。」
紀小佩也覺得金超瘦了,但是她什麼都沒說。她知道他的生活。現在,她又有了看待他的新視角。一個精神生活和情感波動都處在權力的深刻影響之下的人的生活必定是灰色的,它了無生趣,要經歷百般折磨,就像一個人掉到了地獄之中……問題是:地獄對於人往往具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她是親眼看到他動用了全部青春和熱情走到那裡去的。她看不出來他什麼時候能夠得到解脫。
……
紀南夫婦和金超又說了一會兒話,紀南就到書房去了,駱丹則到廚房去幫助周肇基———他們都覺得應當讓紀小佩和金超單獨呆一呆。即使現在,兩個老人對金超也懷有一種親子般的感情,他們甚至比紀小佩更能設身處地想到金超目前的難處。
客廳里只剩了金超和紀小佩。
紀小佩決定不說出想到的那些話———她突然意識到,他們現在在精神上已經離得多麼遙遠。
「本來我應當早一點兒告訴你,」紀小佩用平和的語氣說,「我要到美國讀書去了……」
她大致介紹了一下情況,尤其說到方伯舒教授的支持。她順便告訴金超,方伯舒教授已經退休了,在郊區買了農家院,正在寫一本關於明代稅賦制度方面的書籍。不知道紀小佩想起了關於方伯舒教授的什麼事情,臉上綻放開了笑意。但是金超沒有在意方伯舒教授寫書的事情,也沒在意紀小佩情緒上的變化———紀小佩要走了這件事,像鉛錘一樣,重重地敲打著他的心。
紀小佩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想,這可能更適合我這個人……」她看著金超,等著他說什麼。
金超面容平靜,好像已經下決心什麼都不說一樣,看著地面。許久,才吃力地說:「你一個人……會很難。」
紀小佩猶豫了一會兒,在想要不要把她和周肇基的事情告訴他,一種可怕的聯想———她突然想到了金超把周肇基的信撕碎了的事情———阻止了她。
「你說的對,可能會很難,但是我想我能應付,媽媽年齡大了,我不能老是這樣讓她放不下心,她最近檢查身體,血壓不知怎的一下子就高了很多……」
金超已經沒有興趣聽這些東西了。
「小佩,」金超的聲音顯得很遙遠,「讀書寫作一直是你的願望,這對於你是好事,我為你高興。你什麼時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