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詢(3)
夏乃尊曾經兩次在全中心員工大會上對他進行表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從來沒有面對面地和他談談工作和生活。由此可見,這個人太正派,太正派的人就太威嚴,目前金超還沒有高攀這樣一個不苟言笑的人的勇氣。
富燁是學者型幹部,談論起學術問題滔滔不絕,對生活中的瑣事從不在意,他甚至感覺不到金超對他的刻意追隨。一個把自己的事情都不當事情的人能夠把別人的事情當事情嗎?
孫穎去年才從印製部主任提拔成為中心副主任,對圖書印製環節了如指掌,他原則性極強,誰要想在印刷工價上和印刷廠一道算計中心,是一道過不去的關口,據說經他手已經處理了兩個和印刷廠一道在印製工價上算計中心的印製人員。孫穎對編輯工作不了解,常常弄不清哪個人是哪本書的責任編輯。這個號稱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最機靈詭詐的人和任何人都笑呵呵的,但是,他眼睛後面有另外一雙眼睛,金超不敢貿然在他面前玩弄聰明。
杜一鳴非常有質量,既是學者又是社會活動家,很難在辦公室找到他。儘管身邊追隨著第一編輯室主任師林平等四五個年輕人,夏昕也和他接觸較多,這些人基本上代表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精英主流,但是,一個搞社會活動比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呆的時間更長的人,對於中心上上下下的事情未必比一個普通員工了解得更多。金超還需要再看一看。
下來就是副主任吳運韜了。吳運韜是領導班子的最後一名,是一個基本上不負領導責任的領導者。金超從吳運韜暗含笑意的目光中看到這個人心底里蟄伏著的**……
「那麼,就是吳運韜吧。」金超對自己說。
金超和吳運韜接近是從金超的提醒開始的。
「吳主任,」金超說,「我有一句話,不知應不應當說?」
這是在吳運韜的辦公室,兩個人隔桌而坐。嚴重失眠的吳運韜臉色蒼白,眼睛里有一種疲憊而警覺的光亮,像燈光一樣照射他看到的地方。他專註地看了一下金超,笑道:「有什麼應不應當說的?你說嘛!」
「你要防備於海文這個人。」金超表情堅硬。
於海文是金超所在第二編輯室的普通編輯,好說大話,身上有很濃重的北京市民色彩。王瑩琪曾經罵他:「海文呀!海文呀!你簡直就是一個衚衕串子!」其實誰也不拿於海文說的話當一回事。
「怎麼了?有什麼事情嗎?」吳運韜很愕然。
金超神秘地笑了,讓吳運韜感覺他現在處在優越位置。「你說的話實際上都傳出去了。」
吳運韜笑了一下,揮揮手,做出無所謂的動作:「你大概聽到職工中的傳言。」
「就是。」
「我們這裡每天都會有許多傳言……」
「可是這些傳言不好,你說不能用行政手段管理我們這樣的業務單位……」吳運韜覺得有一隻小拳頭在心裡搗了一下。
「我都知道了,夏乃尊能不知道嗎?」
金超看著凝固在吳運韜臉上的笑容,就像小時候玩彈弓打中了小鳥,小鳥撲落落從樹上掉下來。
吳運韜微笑著把玩手裡的茶杯。他從來不喝水,那隻式樣考究的茶杯僅僅是別人喝水的時候用來把玩的。一兩分鐘之後,吳運韜說起另外的話題。問金超是不是把人都認全了?工作怎樣?有沒有什麼難處?什麼時候結婚?等等。
金超也就放棄了那個話題,自自然然地述說著他最近的狀況。但是,那個話題的餘音總是在他腦際中繚繞,一邊聊著天一邊不斷向自己提問:是不是太唐突了?他會怎樣看我?會不會認為我撥弄是非?
吳運韜把金超的內心活動看得一清二楚。
他繼續枯燥地說「文化大革」命中他和紀南共同參加的那個組織在清華園批鬥某要人的夫人,說那時候他們的靈魂純潔得就像水晶一樣,「近乎無限透明的藍色」,他說出一部最近流行的日本小說的名字,問金超看過沒有。金超夢幻一般回答說沒看過。「沒看過最好。」吳運韜說,「一本沒有任何價值的書,就像它反映的生活本身沒有任何價值一樣。」他開始敘述那本書。
等到金超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這個不自量力的人已經悔青了腸子,就像自己找上門來讓吳運韜蹂躪了一番一樣。
吳運韜站在門口望著金超削瘦的背影。
他不是要蹂躪他,他是要為這個不省心的年輕人建立一種交往規則。
金超陷入忐忑不安之中,就像和夏乃尊談完話一樣。
他找到了兩個忐忑不安的來源,一是他確認自己是在尋找靠山,這樣的行為是不是太卑下了?二是,在吳運韜也和夏乃尊一樣不能成為靠山的情況下,他怎麼辦?怎樣鋪設通往未來之路?
從某種意義上說,第一種來源更使他焦慮,他反覆叩問自己:有沒有必要這樣做?毫無疑問,這種事情不崇高,他的本性、他接受的全部知識教育都不認為這是崇高。但是,他又深知沒有權勢靠山對於一個人意味著什麼,尤其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尤其對於渴望發展的他來說,這更是一切一切的基礎。
他沒有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跟紀小佩講,他覺得這是自己的內心生活,再者,紀小佩不會理解他。
在經過很多不眠之夜之後,現實生活的教育和靈魂深處積澱下來的集體無意識最終說服了這個剛剛開始進入生活的年輕人:這完全不是理論問題,更不是什麼道德問題,這是一個人生存的必要手段,我可以從我和父輩的生活中找到一萬個理由,讓自己相信這樣做的合理性而不必承擔任何道德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