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故鄉!(1)
K省洛泉地區崤陽縣谷庄驛鄉金家凹村在金超上大學那一年是這樣一個地方:假如你對老鄉說有一種靠兩個輪子旋轉就能帶上人跑的東西(自行車),他們會認為你在日哄人──「胡毬說哩!哪會有這號東西?那就不可能站定在地上么,還跑啥哩跑?」
現在已經不一樣了,鄉間公路從十五里開外的谷庄驛修到了村前,從村西頭劉拐子家院牆外面逶逶迤迤往北去了。由於當地政府的引導,農民開始種植收益很高的蘋果,並且有了外銷通道,從來沒吃飽肚子的庄稼人終於不再挨餓,庄稼人現在面臨的事實上是營養過剩的問題,由於本地有吃豬油的習慣,中風的人直線上升,還有的乾脆就得了城裡人得的糖尿病!金家凹全村六百三十四口人,就有七個拄樹棍挪著走路的人,比例也實在是高了一點兒。要是再算上不可救治當時就死去了的人,比例還要高一些。谷庄驛鄉政府有一年專門發了一個文件:《關於在全鄉人民中間宣傳不吃豬油的決定》。現在政府文件對農民已經不具備絕對的約束力,況且以前很少見到葷腥的庄稼人無法抵禦大肉和豬油的誘惑,所以情況沒有什麼改變。谷庄驛村中央大槐樹下面賣豬肉的攤檔照樣成天圍攏著從附近村莊趕來買肉的人,每天竟然能夠消耗兩個整豬!有的精明人開始把肉拉到偏遠的村莊去賣了,而且也賣得相當不錯。
金超在對紀小佩講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從長途汽車右側玻璃窗已經可以看到散散漫漫在一片向陽坡地上的金家凹村。
「你看你看,那就是我的故鄉!」金超手指著金家凹村大聲說。
紀小佩怪難為情地看了看車上的人,就像金超說了一句不得體的話一樣。車上坐的大部分是農民,即使穿工裝的也是一些剛剛當上煤礦工人的農民,這些人有一種樸素的情懷,不會挑剔什麼人,他們也沒在意金超咬著京腔說的那句話。他們看著小佩,喜愛地笑,為這麼漂亮的一個北京姑娘來到「哦(我)們這裡」感到高興。他們也給她指指點點,說西面那片莽莽蒼蒼的大森林一到秋天就變成金黃的了,所以這裡叫金家凹———其實完全不對,這裡是因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都姓金才叫金家凹的。
金家凹轟動了!
金超和紀小佩剛一進村子,鄉親們就從各個窯院里跑出來了,驚呼著金超的名字,站定在他們面前,看紀小佩。堖畔上下,娃娃們、後生女子們都嚷嚷著:「金超帶婆姨回來哩!」有兩個膽大一些的女娃娃,接住小佩伸過來的手,一直讓她領著,臉上充滿了自豪,把紀小佩作為一個值得她們驕傲的人。紀小佩身前身後都是人,說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話。當年在北京火車站,金超說的就是這樣的話。
金超已經把心愛的小佩完全忘了,和兒時的夥伴捅著拳頭問候,蹦跳上一個塄坎,大聲叫著後生或女子的名字;被叫的人很為他記得他們感到榮耀,答應的聲音出奇的大,為的是讓旁人聽到。
早有人把消息飛報給金超的父親金喜財老漢和他的母親了。
金超的妹妹金秀先跑了來。這是一個臉色紅潤的胖女子,她高叫一聲「哥!」然後就忸怩地站在原地不動了———她看到了紀小佩。
「這是你嫂。」金超說。
金秀臉紅紅的,叫道:「嫂!」然後就來拉扯紀小佩手裡的提包。
紀小佩非常喜歡這個突然而至的妹妹,拉住她的手,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前走。當金超、小佩和金秀在人們的簇擁下來到家門前時,兩位穿戴得齊齊整整的老人已經站在門口,眼巴巴望著,並且在埋怨兒子為什麼不事先打一封信過來。
現在他們見到了兒子,見到了漂亮的兒媳婦,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父親裝得很嚴肅,嚴肅得甚至有些過頭了;母親的目光不是落在兒子或兒媳的臉上,有時還朝他們身後跳一下。跟隨著的人這時候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紀小佩垂下長長的睫毛,第一次叫道:「爸,媽。」
爸、媽趕緊往裡讓他們。窄窄的院門裡面卻有一個碩大的院子,三孔匝了青石窯面的窯洞赫然出現在眼前,窯窗上貼了金秀和母親剪的窗花。院子里一棵梨樹鬱鬱蔥蔥,葉片正在變得沉重起來。樹底下,一隻蓬蓬絨絨的大黃狗揚著臉朝金超和小佩叫了兩聲。父親喝道:「虎!」虎就不叫了,來到父親腳下,偎著,蹭著,像磨人的孩子一樣呢呢喃喃。
「這是虎子?」金超驚喜地問。
父親表情輕鬆了,說:「噢嘛!」
「它長這麼大?」金超蹲下身子,捧住虎的臉,對小佩說:「我上大學那年,它就像小貓一樣,我還把它揣在懷裡呢。」
母親說:「你想都幾年了?它咋不長呢?」
是啊是啊,已經整整五年了啊,金超五年沒回家了啊!
窯里滿滿當當的全是人,都是來看新媳婦的。金家凹村正在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是金超把中央電視台最漂亮的女播音員娶回來了,而且即使了面也還是深信不疑,說女播音員比在電視上還漂亮。
金超啞然失笑,一再辯解說小佩不是女播音員。
鄉親們就感嘆:「天光光!世上咋會有這樣像的人?!」
金秀不離紀小佩左右,一會兒給她抓一把花生大棗,一會兒偏過頭問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紀小佩按住她的手,表示她不需要這樣照顧。她和金秀已經完全熟悉了,好得就像是親姐妹。別人亂鬨哄的時候,她們兩個人壓低了聲音,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金秀笑得幾乎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