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穫在耕耘中(2)
與此同時金耀也倒在地上了,一抽一抽地動,沒有一點兒聲音。金超掀開壓在身上的一條大腿,站起來,「呸呸」地吐嘴裡的泥沙,拍打著衣服,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
母親揀起紀小佩扔掉的鋁盆子,把豬頭重新放在裡邊,平靜地對紀小佩說:「我看再洗一遍就行了。」沒有聽到應答,她抬起頭看站立在一旁的紀小佩。紀小佩的臉像炕席一樣沒有血色。突然,她的腿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母親撲過去想扶沒扶住,沖著兒子驚呼:「她這是咋了?!」
金超也急了,趕忙抱起小佩,一聲聲叫她。她不醒,渾身軟綿綿的。金超簡直要哭起來,搖撼她,呼喚她。她緩緩睜開眼睛──最初全是眼白,後來才露出瞳仁。她嘴唇微微動著,表情很急切。金超把耳朵放到她嘴邊,聽到她在說:「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金超和母親把她抱到他們住的那孔窯里。母親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昏過去,還以為北京的大家閨秀都有這個毛病;金超意識到她突然休克與他和金耀打架有關,但他絕沒想到這會給她這樣大的刺激……
三年以後,紀小佩和金超一道去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的時候,紀小佩想到了在精神世界里留下深深創痕的那件事情,她對那個家庭的信念就是那個時候崩潰的,而她對於深深愛著的丈夫的信念崩潰,僅僅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情。
大地正在變得蒼茫起來,太陽像汪著油兒的腌鴨蛋黃一樣紅艷,在幾條金色小蛇的纏繞下,一跳一跳地向大山谷地沉降下去。正是播種時節,庄稼人都很惜時,直到看不清土壠了才吆上牲口回家。窄窄的發白的小路上,已經疲累了的人和畜默默地走。有人叫喝:「噢──我日他媽媽喲!」聲音在岩壁間跳來跳去,像是有許多人在呼應。一群群白脖鴨在新翻過的土地上找蟲子吃,不時停下來側過臉看著從田地邊走過的人,親熱地打著招呼。遠山浸淫在灰白色暮靄之中,已經有了濃濃的睡意,再打上一個哈欠就要沉沉地睡過去了。
虎踞蹲在村口土坎上沉思,眼睛里有一種對生活心滿意足的安詳。當金喜財老漢扛著钁頭出現在大杜梨樹下面的時候,它就迎上去,在他的腿上蹭,一絆一絆地跟著往家走。
金耀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現在正坐在鍋灶前燒火,窯里氤氳著濃濃的水氣和燉肉的香味。金喜財已經聽人說金耀放回來了,什麼都沒說,像以往那樣先坐在炕上抽一袋煙。母親放下菜刀,給老漢倒一碗開水,放到他面前,然後又拿起菜刀切洋芋。金喜財問金超哪去了,母親說在哩。
金超靜靜地坐在紀小佩身邊,看著她。窯里差不多完全黑下來了,小佩的臉顯得很白。她閉著眼睛。
在這之前他曾經試圖向她說明這一切很正常,農村人就是這樣……她突然睜開眼睛,嚴厲地看著他,無力地說:「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行嗎?」他只好什麼都不說,就這樣看著她白皙的面龐。他想握握她的手,她推開了他。
小佩沒吃晚飯。
在沒有小佩的另一孔窯洞里,一家四口人吃得十分熱烈。剛才發生的那件事情,就像是一個人隨手把擋路的石頭踢到路邊一樣,根本就沒有形成記憶。金耀揮舞著筷子說著他在煤礦的見聞,金超則吹噓開了他在北京和中央首長一起吃飯的情形。他說:「現在有一個領導,特別賞識我,要提拔我……」
金耀說:「哥你要是有權了,把我也弄北京去咋樣?」
金超瞥了金耀一眼,沒說什麼———他本來想說:「都去北京了咱爸咱媽咋辦?」想到他離家這麼遠,金耀再沒出息也比他盡了更多的責任,這話就沒說出口。
現在金超有一種多少年來沒有體會過的輕鬆感覺──終於可以在說話前不用想這話該不該說了。人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只有在生他養他的土地上才是自由的。上大學,在單位,甚至於在紀小佩面前,他的心永遠是緊縮的,只有在這裡,他才真正以本來面目說著、笑著。這是多麼美好的境界啊!生活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真正是一種享受。
父母親為兩個齊刷刷的兒子感到驕傲。他們意識到金超這次回家會給他們帶來尊嚴。以前依仗金耀的「混」謀取的東西,今後就會以金超的「能」來謀取了,而且後者比前者更有力量。誰能跑縣上把被抓起來的人放回來?是我家金超!誰家的兒子能跟中央的人一搭里吃飯?我家金超嘛!
紀小佩斷斷續續聽到的話,足以刻劃出她心愛的丈夫另一副嘴臉:淺薄、虛榮、對權勢畸形的渴望……人難道竟然可以以這樣截然相反的兩副面孔活人么?更為嚴重的是:這麼多年來她竟然對他這方面一無所知……她覺得自己深深地陷在了一張網裡。她不能肯定這張網是金超有意羅織的,但她可以肯定她是陷在這張網裡的惟一獵物。
她感到毛骨悚然。
……夜深了,他來了,他很有理由地要摟抱她,把一隻手從前胸伸到她的襯衣下面,通常這是他要她的一種方式。她覺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她驚恐地坐起來,護住自己,說:「不!不!」
她沒想到他會不由分說地向她的身體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