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不是由於閃電(1)

雷鳴不是由於閃電(1)

「我們今天講歷史與文學的關係,」方伯舒教授坐在講台後面,並不看眼前的學生,開始了他的獨特講述。「這不是我們課程所要求的內容,我只是認為這樣講一下會有好處。」

紀小佩的眼睛閃著熠熠的光亮,攤開她的筆記本,準備記錄。

方伯舒接著講下去———

只要稍稍深究一下歷史就會發現,這是一條人類理性劃出的非常粗糙的線。不能說它沒有反映出人類存在和發展的大致趨向,但是,我們心裡都很清楚,歷史遺棄了一些極為寶貴的東西。在這裡,我要向你們推薦美國人卡爾頓·約·海斯、帕克·托馬斯·穆恩、約翰威·韋蘭合著的《世界史》一書,我不是要你們從中學習歷史,我是要你們從這部歷史教科書中看到典型的歷史敘述方式。

它以《石頭的故事》為題開始了敘述:「人類在學會寫字之前,曾有一段漫長的時期,使用石頭製造的武器和工具。因此,假如我們要知道人類在那遙遠而渾沌的過去的任何事情,我們就必須研究石頭。……當一隻飢餓的野熊向一個人家的營地拖著腳步走來的時候,也許這家的父親迅速地抓起一塊石頭,並用全力向那隻野獸擲去。在另一隻熊沒有到來之前,這個人大概收集了很多大小合適的石塊,堆積在一個他可以即刻取用的地方。當他外出獵取野獸和鳥類做食物時,他無疑地是用石頭向它們投擲,不久他便學會投擲得準確。假如他找到一些硬殼的甜果實,他便用石頭把它們敲開。在挖取可食的根菜植物如胡蘿蔔和馬鈴薯時,他無疑地使用了一根棍子或一塊尖石頭。……因為(他們)使用的武器和工具都是石頭製成的,所以我們稱其為『石器時代』。我們必須讓石頭給我們講述遙遠過去的故事。」

至於那個用石頭狩獵和生產的父親姓甚名誰,他有怎樣的感情生活,他在那個蠻荒的世界里怎樣感受痛苦或幸福,他的婚姻生活是否完滿,他對子女抱怎樣的希望等等一切我們所關心的內容,都消失在歷史博物館那幾塊經過打磨的石塊之中了。可見,石頭講給我們的故事構成的僅僅是歷史發展的主線,而且經常是被人用主觀刪削過的主線。那麼,這種狀況是不是在人類有了書寫文字之後就有所改善了呢?《史記》是這樣開頭的:「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於是軒轅乃慣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從這裡,仍然看不到被描述者的情感歷程,看到的只是一種「勢」,是推動著人去做什麼和怎樣做的情境力量。我不是在責怪歷史———作為歷史學教授,我當然希望你們學習好歷史,我想對你們說的是,歷史提供給我們的和我們所關注和極為想了解的中間隔著一個巨大的空白———你們不久就會明白,指出這一點至關重要———這個空白像宇宙一樣空虛和浩瀚,面對著它,就連最沒有想象力的人也會感受到一種衝擊。

我非常欣賞德國歷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面對他稱之為「史前」時期的歷史時所發出的唏噓:「當我們一眼看到它時,它就對我們勾魂奪魄,使我們只能翹首以待某種非凡之物。無論我們怎樣屢遭失望,我們永遠不能從史前的魅力中脫身而出。」接著,這位為歷史疏理出基本流向的偉大的歷史學家也不禁像我們一樣發問:「我們來自何方?我們進入歷史時是何物?在歷史之前,什麼可能已經消逝?人通過在那些時代里發生的哪些深刻過程,才成之為人並擁有了自己的歷史?那裡有什麼被遺忘的深奧之物、『原始的啟示』和沒有向我們顯示的洞察力?在歷史的黎明之前就已經存在的語言和神話是如何產生的?」

當然,雅斯貝斯作為一個歷史學家觀察問題的角度和我們還是稍有差別的。事實上,我們對於歷史的責難同時也包含著對於雅斯貝斯的責難。一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也許可以使我們在歷史面前產生的迷濛煙消雲散,但是,不能不說,所有的歷史學著作在前面說的那個巨大空白面前都繞道而行了。這是無過的過失,是必須遺漏的遺漏。歷史不承擔情感記述的責任。於是文學產生了。

最初文學與歷史是糾纏在一起的,無論是古希臘的《希臘波斯戰爭史》還是中國的《左傳》、《史記》之類,都同時肩負了文學和歷史的雙重重任:在縱向上它是歷史,在橫向上它又是文學。這當然很好。但是,人類在自己設立的學科上總是趨於精細,這樣,在以後的歲月中,文學與歷史就漸漸分離了。這樣做有兩點好處,一是歷史之樹更為精悍,除卻了可疑的枝條和花朵,二是文學也獲得了獨立的品格,可以在想象的空間里恣意馳騁。我們今天讀到的現當代歷史著作已經沒有似是而非的歷史傳說了;而我們的文學也不再為歷史所束縛,即使名之為「歷史小說」,也獲得了更大的想象自由。更重要的是人們對歷史和文學的功能已經有了明確的區分,從而避免了某種程度的混亂。現在我們一般不從文學中了解歷史了,同樣,我們也不從歷史學著作中品味文學的情感意味。這是一個進步。在這種情況下,前面對於歷史提出的責難就有些不講道理了。

如果把歷史作為「勢」來把握,那麼我們可以說它著眼於宏觀。這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江河。文學只是一朵或幾朵浪花,它是微觀的、纖細的……但是,恰恰是文學,使我們看到了人的情感和心靈,看到他們在歷史事件中的狀態,看到他們的悸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所具有的獨特功能是任何別的學科不能勝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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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扎在人性與權力中的知識分子:危險的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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