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風(1)
杜一鳴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在很多情況下,一個人的結局往往是一件事的結局的具體體現,從這個意義上說,杜一鳴的結局就成為一種毋庸改變的結局。所以,我們不能夠認為僅僅是杜一鳴獨特的性格造成了他的結局。如果我們把這件事放到更廣闊的時空背景上去考察,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個從最開始就決定了的結局,杜一鳴們做的只是歷史賦予他們的角色。他們是按照歷史提供的劇本進行演出的。
沒有人來告訴他什麼消息,世界好像止息了,見不到往常那些慷慨激昂的朋友,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不管在家還是在單位,他的意念都守在電話機上,但沒有人打電話。中心裏面也沒有任何人議論當前局勢。他從報紙消息中推斷自己的結局,從與他類似的人的結局中推斷自己的結局。料到結局本身並不使他害怕,因為這時候他的血還沒有冷下來。
整頓工作深入而細緻,很多人在會上揭露他在外發表了什麼言論,這些言論如何危害國家安全……師林平選擇了一個適當的時間和地點痛哭流涕,漲紅著臉強調說他的一切行為都是受了杜一鳴的影響……杜一鳴對這一切指認都沒有進行反駁,他承擔了應當由他或者不應當由他承擔的責任。
杜一鳴越是這樣,有些人越是不敢直視他,他也就越感到孤獨。現在,能夠無所顧忌和他說話的只有夏乃尊一個人了。在一次有全中心員工參加的激烈的會議以後,杜一鳴來到夏乃尊的辦公室,說有一些工作要交代。
夏乃尊怔怔地看著他,著急地說:「你看你這個人……怎麼能這樣呢?」
杜一鳴非常執拗,說:「我知道。」
夏乃尊說:「老杜呀,你也甭緊張,同樣一件事,出發點還不一樣呢,咱是可以說清楚的。」
杜一鳴搖搖頭,好像在嘲笑夏乃尊。就連他的自言自語都可以作為證據放到廖濟舟的案頭,你還能對這個世界掩飾什麼呢?一個人失去了最後一點遮擋,你對這個世界又能指望什麼呢?
兩個人沉默了很長時間。
夏乃尊望著窗外的樹木,喃喃道:「當初要是聽我的就好了。」
杜一鳴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能聽你的。」
夏乃尊驀地回過頭來,打斷杜一鳴:「為什麼?!」
「我不是在遊戲,我是遵從於我的信念……」
「停!」夏乃尊喝道,「我的老杜呀!我的老天爺呀!這話你可千萬不要再說了,我求求你……」他扒住杜一鳴的胳膊湜淚漣漣的。
杜一鳴攥住他的手,覺得再說下去對這個善良的人非常殘忍,決定不再解釋。過了好大一會兒,杜一鳴動情地說:「不管我結果如何,我得謝謝你,老夏。我會永遠記住有你這麼一個好人。」
夏乃尊說:「那你就聽我的,行不?」
杜一鳴順從地說:「行。」
恰在這時,吳運韜進來了,看見夏乃尊和杜一鳴離這麼近站著,探尋的目光就像嫉妒的情人一樣在戀人和情敵的臉上跳來跳去。
吳運韜剛才在會上一反沉默不語的常態,有一個針對杜一鳴的激烈的發言,他還不好在夏乃尊面前馬上改變那個發言界定的他和杜一鳴的對立關係,所以他什麼也沒說。
杜一鳴也沒說什麼,最後看了夏乃尊一眼,就走了。
夏乃尊還沉浸在和杜一鳴的談話氛圍里,聲音遠遠地對吳運韜說:「坐。」
吳運韜沒坐,他說他沒事,就走了。
他的確沒事,他是看見杜一鳴在夏乃尊這裡呆了這麼長時間,禁不住要來看一看的,就好像這段時間正在發生什麼對他不利的事情一樣。
沒有任何對吳運韜不利的事情。相反,對他極為有利的是:杜一鳴的事情正在一個範圍內被緊張地延展著,杜一鳴到底要遭遇什麼,成了每一個人都能夠感知的事情。這使得吳運韜像節日一樣快樂。他覺得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動和扭轉著他的命運。如果把這個秋天發生的事情比喻為一場賭博,那麼,毫無疑問,他目前正是手氣最好的時候。
應當趁手氣好的時候盡量多抓一些牌,他想。
隨著整頓的深入,杜一鳴的問題已經十分清楚,儘管他不像有關部門估計的那樣有非法罪行,然而他的所言所行,必將為自己奠定一個不妙的結局。
杜一鳴把一摞摞文件整理歸類,整齊地放到書櫃里,把經他之手簽訂的圖書出版合同都放在寫字檯上,一份份編上了號碼,在一個碩大的皮面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了關於合同執行情況的說明以及有關作者的情況……現在夏乃尊已經不再堅持他的意見了,廖濟舟說,他要交代工作就讓他交代吧!
杜一鳴經常讀的一些書籍已經捆紮完畢,堆放在窗檯下面,他準備讓兒子杜放以後來取……所有信件,他都燒掉了,包括一些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他沒捨得毀掉手稿,那是他的心血,他把它們裝到幾個大信袋裡,封了起來……他想他可能永遠不會打開它了,他現在也許認為那些東西都極為淺薄,極為無聊,他留起它們僅僅是為了紀念。
…………
褚立煬帶走杜一鳴那天正是雨後初晴,大地一片清新,街道兩旁的樹木水洗過一般晶瑩剔透。這是褚立煬頭一次介入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他對廖濟舟說,只是把杜一鳴帶走了解一些情況,但是不知就裡的人們把事情看得很嚴重,就像發生了逮捕一般。後來褚立煬和這裡的人都混熟了,還經常有人說:「老褚你那天真的把我嚇死了。」其實事情沒有那樣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