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風(2)
杜一鳴消瘦了,眼睛顯得大而空洞,這是對未來失去期待的人常有的情形。最近一段時間,他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已是一具行屍,所有人都在躲避他。他從樓道走過的時候,常常會看到有人閃進半個身子,避免和他直接見面。
但是現在,人們都擁到辦公室門前來看他,在窄窄的門口擠來擠去。由於意識到事態嚴重,人們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僵硬,目光在空間里像箭一樣射來射去,不知道要落在什麼地方。
杜一鳴非常想和同事們有—次通常意義上的那種對視。沒有人同他對視。出賣過他的人和被他連累的人都做出受害者的樣子,堅定地沉默著。世界出奇的安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杜一鳴的腳步在樓道里拖曳的響聲。
後來,在說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這段歷史的時候,金超以過來人口氣向經他手調到東方的年輕人指出:「這人太不聰明,太不聰明……他當時要是聽我一句話,哪怕是一句話……」
李天佐從廁所出來,見到褚立煬和跟在他身後的杜一鳴,馬上站住了。李天佐個子高大,可以從人們的頭部以上看到杜一鳴。李天佐向杜一鳴默默點點頭,這是這麼多人中間惟一敢於向杜一鳴致意的人。杜一鳴當然不知道把他置於此種境遇的不僅僅因為他說了什麼和做了什麼,很重要的是因為那個灰皮筆記本。他內心感到無限溫暖。
他特意說:「天佐。」
李天佐做出會心的表情,揮揮手讓杜一鳴快走。
…………
一輛藍白相間的桑塔納轎車就停在院子里,很靜。
附近的居民都謹慎地和這輛公務車保持一定距離,躲避著,看著;樓上的人則挑開一角窗帘,毫無必要地帶著某種程度的驚恐,好像生怕褚立煬看到,也把他們帶走一樣。
此時,燦爛的陽光正在周到地把它的光芒播撒到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雖然已經進入盛夏,卻並不顯得悶熱,風暴以後的自然界呈獻出極為美好的一面,在這個水泥樓林立的世界中,通過街道兩旁的樹木,通過樓宇間的草地和河邊的灌木叢,傳達著對人類的善意。
桑塔納轎車發動起來,褚立煬打開車門,客氣地請杜一鳴上去。
上車前,杜一鳴朝身後看了一眼———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領導和員工都沒有出來為他送行———他坐到後排座位上。
桑塔納轎車緩緩地開出院子,消失在馬路上的車流之中。
這時候,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員工才陸續來到小樓外面,就好像他們突然發現在辦公室里無法表達對剛剛發生的事情的震駭一樣,只有和這幢小樓保持一定距離才能夠從更深層意義上認知它。議論的聲音很大,有的人抱怨,有的人詛咒,有的人惋惜,有的人幸災樂禍……一場戲劇進入了尾聲,這是最後的合唱。
灰喜鵲站在枝杈之間,側過頭看著,不明白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日子,人們為什麼都要站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小小的院落里議論紛紛。如果它們當中的一隻想從更高遠的角度看一看事情,它會飛到空中。也許因為它飛得太高了,它反倒什麼也看不到,映入眼帘的是整個凝固在空間的這座古城,雖然道路在一天天拓寬,雖然新的建築每一天都在拔地而起,在這隻已經獲得一定高度的鳥兒看來,世界其實還是它原來的樣子,在某個低矮的樓房前面發生的事情,就像人類看到聚集在一起的幾十隻甚至上百隻螻蟻一樣,你不知道在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那件事對於他們具有何種意義。
紀小佩站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門口站立著的時候,想的就是這些。
她是來找金超的———在她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現了讓她驚駭不已的事情:方伯舒教授因為最近犯的錯誤被停止教授資格,她被換了導師。下午,她到方伯舒教授家裡去看望他,方教授閉門不見,誰都不見。整個事情都遠遠超出了紀小佩的經驗,她感覺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精神的眩暈。回到學校,沒有任何人能夠傾談———她現在是那樣想向什麼人傾談,就好像只有傾談才能夠使她找到現實感一樣。往常她和金超總是各自回家,金超不知道她早早來等他。
現在,這個歷史學專業研究生已經獲得了灰喜鵲的視角。當她意識到她已經熟識並且曾經在一起深入交談的男人為了一種字自稱的信念而失去正常生活之時,她質疑杜一鳴和方伯舒教授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含有他們自己認為的那種意義。它是人類必須的嗎?
這也許是她遠離風暴的原因?
她知道她讓方伯舒教授失望了。
方伯舒教授總是希望她看到歷史不可靠的一面,他說進入歷史的實際上不是歷史事件本身,更不是構成歷史事件中的人,而是編撰歷史的人對歷史的解釋。所以,一個好的歷史學家應當儘可能成為歷史的觀察者和參與者,這是進入歷史的最為可靠的方式,這是躲避被別人闡釋的歷史的最好方法。這樣,實際上是在要求人成為杜一鳴。
紀小佩無法成為杜一鳴。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尊重杜一鳴的所作所為———凡是為了某種信念付出代價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是他們構成了現實和了解的沉甸甸的分量。
當她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樓台階上看到金超瑟縮著的身影時,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平庸———她不知道這是有幸還是不幸。她需要時間弄清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