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梟雄 節選五(9)
他和老程的車,變成這包錢了。他回去要不要見老程?見了老程,又該怎麼解釋?還有公司,他如何向公司解釋?難道他說他遭到劫持?那麼要不要報案?倘若報案,他又如何向公安局解釋?解釋這一萬塊錢的來歷,他被劫的這十來天的經過,還有,劫持他的人,大王,二王,三王——是的,他連他們的真實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他們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是他們劫持了他,使他的處境變得這樣尷尬,可是,怎麼說呢?他們在一起處得不錯。毛豆一遲疑,後面的人就湧上來,將他從窗口擠開,並且越擠越遠。他多少有些順水推舟地離開了票房,回到車站廣場。有一個女人過來問他要不要票,他看著女人扎得很低的頭巾底下,表情詭秘的臉,心中茫然。待女人重複幾遍后,方才恍悟,原來這就是三王以前的營生啊!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親切,卻是有一種害怕。他躲閃著眼睛,不敢看那女人,囁嚅說不要車票,轉身走開去。不想那女人卻緊跟了他,問他要不要住旅館。毛豆不搭理,快步走得老遠,回頭看,那女人倒是沒跟過來,站在原地看著他,朝他笑,好像已經成了他的熟人。毛豆趕緊回過頭,繼續走,這就走到廣場邊上,臨了候車室的入口,人流多往這邊集中,都是南來北往的旅客。這時,他聽見了鄉音,幾個上海客人大聲喧嘩著朝這邊過來。雖然市區的口音與郊區的有著差別,可總歸是毛豆的鄉音。火車站真是個惹人傷感的地方,這裡,那裡,牽起人的愁緒。毛豆又折回身,這時,他發現廣場其實並不大,簡直就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因為他又遇見了那個女人。這回,女人沒看他一眼,很矜持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夜深了些,氣溫下降,路燈底下有氤氳般浮動的物體,是人們的呼吸與寒冷的空氣結成的白霧,再有,天似乎下霜了。遠處有霓虹燈,「亞細亞」「柯達」等等的字樣,嵌在深色的夜幕中,散發出都會的氣息。
毛豆決定在這裡過夜,等到了明天,也許一切自會有委決。也不知道是他有心找那女人,還是那女人知道他的心思,毛豆一抬眼,竟見她在不遠處向自己招手。毛豆不情願地朝她走去,她一點不見外地,拉住毛豆的手臂就走。毛豆掙了幾下沒掙脫,便也隨她去了,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母親領著嬌縱的兒子。兩人這麼別彆扭扭地走出廣場,向東邊小街走去,鑽進一條窄巷。巷裡黑漆漆的,門窗都緊閉,倒有一方燈光映在地上,走過去,見玻璃門上寫了「五洲旅社」四個紅漆大字。推進門去,窄小的門廳,迎門就是一具櫃檯,櫃檯下的長凳上坐了幾個女人,和這個女人奇怪地相像。即便在室內,也不解下同樣扎到齊眉的頭巾,頭巾下是詭秘的眼神。此時,她們捧著茶缸,大聲地吸食裡頭的麵條,大聲地喝湯,門廳裡面滿溢著速食麵強烈的鮮辣氣味,有一股肉慾的刺激。她們和這女人用幾個類似暗語的字句交談,流露出彼此間的默契。櫃檯裡面也是個女人,樣子和裝束與這幾個略有不同,面色白凈些,衣著也輕便整齊,這就區別了她們不同的工作性質,一種是室外,一種則是室內。她拉過一本旅客住宿登記冊,讓毛豆填寫,身份證一欄,毛豆停下了筆。他和女人說因是和同伴走散,所有東西,包括車票和身份證就都不在身邊了。女人立即直起眼睛:那你有沒有錢?毛豆說有,女人將登記冊一合,說出兩個字:押金。毛豆交出一百塊錢,領了鑰匙,由女人指點,上了二樓。這「五洲旅社」總共不過五六間房,五六間房又像是從一大間里隔出來的,毛豆住的這一間隔得尤為勉強,生生將一扇窗從中劈成兩半。於是,這一間其實就只能放下一張床。毛豆爬上床,趴在半邊窗台上,望著窗下的街道,忽感到無限的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