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令八(2)
她看了看眼前這個女人,驚喜地說:「小曼子,你怎麼在這裡?」
「小曼子?」女人說,「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
「噢,弄錯了,你是亞男吧?亞男,你不是早就死了么,那個強姦你的贓官又娶了第八房太太了,你知道嗎?」
「乖乖,這師師是怎麼了——師師,快別裝神弄鬼嚇唬人了,我是鶯鶯呀。」
師師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了一陣鶯鶯:
「怎麼,你又改名字啦?」
「誰改名來著!我原來就叫鶯鶯。」
「鶯鶯……」她念叨了幾遍后,慢慢合上眼睛,丟下半句讓眾人哭笑不得的話:
「沒聽說過。」
過了一會兒,黃小雲也上樓來了,看著師師神志不清的樣子對大家說:
「過些日子她就會好的,你們先去睡吧。天快亮了,讓柳七守她一陣。」
師師聽見黃小雲「天快亮了」的話,感到早晨的清涼向她周身撲來。
黃小雲看著師師蜷曲的樣子,看見這個被脫光了衣服的美人,仍然沒有絲毫歡愛過的痕迹。
「柳七,你怎麼搞的?」
「我……我……媽媽,我想等她醒來后……」
「她不是醒來了嗎?可她醒來和在夢中完全一樣,你難道就忍心讓她這樣痴獃下去?」
「這個……」
「你知道,如果超過了十二個時辰,師師就真的沒救了。」
「媽媽,我明白了……」
「別耽擱了。」黃小雲說。
「媽媽,是不是迴避一下?」
「避個屁。」
……
在楊師師的回想中,有一段空白她覺得沒辦法填補,她不知道自己「隱約」進入秦時樓到此刻躺在這張床上之間(確實地)發生過什麼事情,她的回憶在步入秦時樓的領地時失去了方向。如同摘掉眼球的小鳥,撲騰著翅膀亂飛亂闖。她每次尋找線索的努力,都是再一次到達人生的起點,她的童年時光,然後是現在——躺在床上的現在。中間的環節沒有了,看不見,抓不著了。她試圖將手伸進這空白之中,幻想能夠抓住那麼一點切實可靠的東西,但她的手伸進之後,發覺真真切切的手也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如果她堅持一段時間,這隻手能不能從空白中逃脫出來都顯得可疑。因此,她不敢將全部的身心都投入進去,如果那樣,她存在的真實感將可能消失,她不知道在這種消失中,自己能否堅持到未來。
但是,她回憶的過程是一條緊緊的繩索,拚命將她拉入這大段的空白之中,或者說,她的回憶之路是一條封閉的洞穴,直接通往那可憎可怖的空白,而這空白是個無可名狀的黑洞,任何深入其中的物質或思緒都會瞬間化作烏有。
她在回憶,在回憶中她一次次逼近這段黑暗的空白,她一次次極力從空白中掙脫出來,在這反反覆復的逼近又掙脫中,不知怎的,她確確實實地感到了一種可怕的誘惑,就如同她看見一種毒藥,極力迴避又渴望嘗嘗的感覺一樣。
她的心如同扔在陸地上的魚,絕望地蹦躂著,喉嚨里發出類似嚼咽東西的咕嘟聲,她覺得自己翻了一下身,同時,她感到一片柔軟的海藻撫過她的前胸……
在這外來之物的侵襲中,她的回憶暫時被打斷了。「這是一隻擅長彈奏的手……他的指頭……那是小鹿的蹄子……這是膽小的鹿兒……在一條橫著的河邊……試探著前蹄……」忽然,她大腦的圓弧穹廬頂部,被一聲霹靂撕開,一掠而過的光弧中,照亮她生命中黑暗的一隅,照亮一隅中那隻操琴的手。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是胡旋(是北方一些少數民族的舞蹈,在這是既指舞,也指音樂。這些舞蹈和音樂品種在唐朝、隋朝,甚至在魏晉時期就有了。據考,胡旋和NFEC3鴿舞,涼州舞,六幺舞,白佇舞等一直沿襲原來的風格,沒有太大的改變。),是那渾身充滿情慾之火的胡女的舞蹈。她的美麗無與倫比……」
「你看,她扭得多美……」女人的聲音。
「是啊,媽媽,我有些把持不住了。」男人的聲音。
她忽然感覺到音樂聲從這意外的兩句對話中消失了,腦子裡重又歸入沉寂,如同月亮落了,只有零落的星辰在閃爍。
從音樂開始,她有所回憶。從這種無聲的音樂開始,她大腦中遺忘的那段空白,有所填補,所填補的是一種方向感。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割開遺忘堅韌的表皮,讓表皮之下的往事滲出清白的汁液來。
這是她所吮吸的。在如是的吮吸中,好像置身在母親的懷抱。到目前為止,她仍然分不清置身母親的懷抱和置身一個陌生的男人的懷抱的感覺有什麼不同,到目前為止。
我們只能說往事的汁液是一劑良藥,針對她陷入遺忘之門的恐怖的良藥,在吞咽這種葯汁的過程中,她漸漸變得安詳,安詳而又幸福,幸福而又滿足。
大腦中遺忘的空白被徹底撕開了,往事纖細的汁液流成一條小河……
一條小船從河上漂來,船上坐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她的琴聲……
她的琴聲斷斷續續,甚至說有些滯澀,但她從這滯澀的彈奏中聽到了笑聲背後的嗚咽。
一雙女人的操琴的手,細嫩的指尖劃過堅韌的琴弦……
琴弦是堅韌的,那隻手在一段結束和另一段即將開始的瞬間斜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