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陸密使五(1)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草原上泛著碎金一樣的顏色。
阿摩敕一頭鑽出帳篷,舒展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一絲流雲在半空悠悠地飄著,他頓時清醒了許多。一股奶香味飄來,女奴們正在火堆上熱著奶粥,銅鍋裡面是潔白的羊奶,裡面混著煮爛的碎肉和莜麥,草原蠻族不避腥膻,阿摩敕聞得渾身暖呼呼的,三步兩步躥了過去,摩拳擦掌地等著奶粥煮好。一側頭看見年輕女奴臉上的兩片輕紅,略帶羞澀地擰著頭不看他。
昨夜老頭子故弄玄虛的故事和女奴們遮遮掩掩的神情頓時被他拋到了腦後。阿摩敕開心起來,從女奴手裡拿過銅勺子幫她攪著粥,仰頭看見一隻白頭的大鷂正好抓了魚在不高的地方掠過。這才是他習慣的日子,草原駿馬獺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實跟他遠遠地隔了一層,沒什麼關係,反正他的星辰算學也不是頂好。
他正舀了一勺粥嘗著,忽然聽見帳篷帘子掀動的聲音。轉過頭來,披著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帳篷外,微微眯起眼睛對著初升的太陽。
周圍靜了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來吧。」孩子淡淡的聲音響起在眾人頭頂,「以後不用跪我。」
阿摩敕抬起頭,對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靜的湖水,那些憂鬱的神色沉澱在湖底,並不顯露出來。覺察出阿摩敕在觀察自己,孩子輕輕地對他笑了笑。他笑起來非常的溫和好看,卻沒有一點歡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來那個傳聞。
「阿蘇勒!」
「世子!」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被驚動了。老頭子躥出來的時候只拿腰帶系著褲子,露著胸膛,麻布袍子飄飄洒洒地披在身上,很有一匹長鬃野馬賓士的不羈之風。他蹲在孩子面前,滿臉熱切地死盯著他,一言不發。
「大合薩。」孩子輕輕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們的阿蘇勒又回來了。」老頭子扯著孩子的一隻手,抓耳撓腮地,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了。
英氏夫人則握著他另一隻手,輕輕撫摩著他的臉兒,不知怎麼地,手竟然有些抖。
孩子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動了動嘴唇:「姆……媽。」
英氏夫人愣了一瞬,把他的頭抱在懷裡,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孩子溫順地靠在她身上,那隻手還被老頭子緊緊抓著不肯放。阿摩敕眨巴著眼睛,忽然捂住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不敢笑得大聲,兜轉身跑到女奴後面去藏著。老頭子發覺了,訝異地看著他。
「外面風大,去帳篷里歇著,姆媽把奶粥熬好了端進去。」英氏夫人牽著世子的手轉回帳篷。
老頭子分明是很想跟進去,卻又覺得不太方便,只好訕訕地止步,從女奴群里抓出了阿摩敕:「笑什麼?」
阿摩敕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合薩你和夫人一人牽著一隻手,倒像是世子的阿爸阿媽一樣……」
老頭子愣了一下,跳起來從火堆里抽了一根點燃的柴火。阿摩敕笑著繞帳篷飛跑,老頭子氣喘吁吁地追在後面,女奴們偷偷地比著眼色,終於有一個小女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然後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年紀大的女人們臉上的陰霾也散去了許多。
阿蘇勒默默地回頭,目光追逐著被大合薩和阿摩敕驚起的鳥兒飛向天空。他握緊了英氏夫人的手:「姆媽,我在南邊的時候,也很想家。」
英氏夫人看著他的眼睛,不知說什麼好。
「木犁!」她眼角的餘光忽然掃到帳篷邊持刀而立的武士。
武士已經年老,沒戴頭盔,花白的頭髮在晨風裡起落。他磨毛的牛皮筒鎧上滿是暗黑的污跡,頸上懸挂了象徵他鐵牙武士地位的生鐵豹牙,沉重可怕的狼鋒刀挎在腰間,刀柄上的狼首大張著嘴,含著一顆鐵骷髏。
阿蘇勒微微退了一步。
夫人急忙閃在他前面隔開了兩人:「木犁……你怎麼來了?」
這種裝束草原上只有一個人,青陽的名將木犁、英氏夫人的丈夫。狼鋒刀砍下過無數敵人的頭顱,他隨身那件牛皮筒鎧還是當年追隨大君出征時候的甲具,多年來從未更換,每一片污跡都是由不知多少敵人的血潑成的。木犁一手撥開了妻子,微微眯起眼睛盯著孩子,眼縫裡的目光似光刀一樣懾人。
阿蘇勒沒有閃避,點了點頭:「木犁將軍。」
木犁收回了目光,似乎滿意於世子的表現:「大君傳合薩和世子入金帳宮議事,我怕奴隸們丟了話,自己來看看。」
「是。」夫人還沒說話,阿蘇勒先低低地答應了。
一陣高風捲起金帳前的九旄,獵獵作響。遠方傳來駿馬的嘶鳴,夾著隱隱的笛聲,北都城周圍的牧人正吹著竹笛帶領馬群出城放牧。
侍從武士們夾道而立,大合薩拉了阿蘇勒的手,踩上了金帳前大紅的絨毯。羯鼓聲不知從哪裡傳來,低低的,卻絲毫不亂。站在這座金帳前,即使是擁有幾萬戶奴隸的大貴族,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敬畏。
東陸稱蠻族為金帳國,源於大君居住在金帳之中的傳統。蠻族逐水草而生,居無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氈搭成的帳篷里。大君所居的金帳比普通帳篷大了數十倍,製作這頂大帳的時候,曾經用去兩千塊整牛皮,外表塗著黃金,天晴的日子遠在數裡外就能看見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