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聞(2)
官場中人必須保證自己在領導那裡有個好的看法。我曾在《國畫》里調侃,中國最大的法律是看法。這不是瞎說。也許有人聽我說起這些瑣碎沒有意思,也許有人為了維護某種東西而提出反駁,那麼就讓他成天直呼他的領導的名字試試!
伊渡:既然官場的生存環境大多像你所描寫的那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汲汲仕途而樂不知返呢?
王躍文:利之所在,趨之若鶩。目前中國官場仍然主導甚至壟斷著社會資源的配置。相對來說,官場中謀事,利益最大,風險最小。就拿鄉鎮幹部來說,很多地方鄉鎮財政十分緊張,幹部工資都兌現不了,可是並沒有幾個鄉鎮幹部願意離職另謀生路。我也見過很多基層幹部拿著很低的工資,干著很辛苦的工作。基層的確有很多兢兢業業的幹部,我向他們致敬。但不管怎樣,當幹部總體上要比其他很多職業好。越到上層機關,幹部待遇越好。如果有個一官半職,更不消說了。如果當了官而又能獅子大開口,日子就更好過了。官做得更大些,張嘴氣吞山河,跺腳地動山搖,那份飄飄然,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夠想像的了。
伊渡:但是,能做官的畢竟是少數,能做大官的更加是少數。絕大多數幹部只能在官場上庸碌終身。
王躍文:這就是那個西方寓言所說的,潘多拉盒子里還留有希望。官場上,陞官的希望吸引著所有的人,他們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包括努力工作、小心做人、拍馬奉迎、投機鑽營、賄賂上司,等等。可悲的是很多人雖然如願以償,卻喪失了人格和人性。幾乎有個規律,凡是拿錢買來的官,必然貪得無厭;凡是當孫子討來的官,必然欺壓百姓。有媒體披露,廣東省番禺市前公安局局長因貪污巨萬而被判極刑,可他在遺書中追悔莫及的卻是這兩大憾事:一是曾經花天酒地,卻沒有喝過路易十三,家裡有幾瓶卻被抄家時沒收了;二是在香港等地出入那麼多高級場所,有錢,也有資格,卻沒去住過總統套房。人性墮落到這個地步,真是荒謬絕倫!
我在小說里更關注的是殘酷的現實對人性的淘空和戕害,而不是簡單地揭露所謂黑幕。比方貪官一倒台,身邊嘍啰一窩兒端且不說,他們的家人都會牽連進去。我吃驚的是他們全家男女老少貪污犯罪,居然可以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全家都是壞人,生活在一起怎麼就不彆扭?我的這種疑問顯然是迂腐可笑的。他們不但不覺得彆扭,只要沒有東窗事發,他們都以高等人自居,成天白著眼睛看人哩!每見報端披露某某貪官落馬,妻兒老小盡數入獄,我眼裡所見更多的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人性悲劇。
伊渡:你在這裡悲天憫人,感嘆他們身上的人性悲劇,可是他們自己並不這麼看。他們最多恨自己不走運,那麼多貪官平安無事,自家卻翻了船。
王躍文:你說得有道理。官員及其家人們長期高高在上,他們身上的優越感早已模糊掉了起碼的道德原則。這種情況中國古來如此。《紅樓夢》裡面寫賈府抄家之後失盜的那些情節,就很像寫現在的事情,極有意思。賈母死了,賈府上下都去了鐵檻寺,只留惜春、賈芸和幾個家人守園子。鳳姐正害著病。結果,奴才周瑞的乾兒子何三糾集盜賊進園偷東西。賈政聽人來報信,頭一句就問:失單怎麼開的?知道家裡還沒有向官府開失單,賈政這才放了心,說:還好,咱們動過家的,若開出好的來,反擔罪名。讀著這節故事,最耐人尋味的是賈府上下都知道如何報失單是件大事。賈府才被抄過家,再有好東西被偷了,麻煩就大了。因而,不管文武衙門的人如何催促,賈府的家人都推說被偷的是老太太的東西,掌管這些東西的鴛鴦又隨老太太去了,只有等回了老爺們才好報去。
伊渡:《紅樓夢》裡面寫賈府的貪很隱晦,甚至讓人發生錯覺,以為他們家風清白。裡頭寫到賈政有回派到外地做官,因為太清廉了,跟去的奴才撈不著好處,都不願幹了。
王躍文:不然為什麼叫「假政」呢?賈府肯定有貪污之罪,不然何以招抄家之禍?不過曹雪芹寫小說,話通常不往明裡說的。但是,貪污並不妨礙賈府門庭之榮耀、道德之優越。賈府乃功勛之後,世襲爵祿,往來於王侯,酬對於官宦,言必家國大事,或稱浩蕩皇恩。儼然清白世家,仁德詩書相傳。那賈政更是莊敬方正,同僚膺服,士子仰慕。賈政作為朝廷高級幹部,教育兒子極是嚴厲,寶玉只要聽得老爺叫他,兩腿就會打顫。這種尊貴門第的男女,正眼不看人的。他們比別人高貴。遇著下人偶有小錯,就打他一頓,攆出園子了事。
拿迂闊的眼光看,賈府既然是貪污之家,便不是什麼好人,有何面目人模人樣呢?古代有株連之法,的確過於苛嚴了。但如果要向貪污之家開罪,株連還真有些道理。家中有人做官,貪污錢財,自然是全家老小都知道的。卻不見誰檢舉。自家老子或丈夫、妻子、兒女私吞公款,索人賄賂,全家窩在一起,心安理得花著骯髒錢,其樂陶陶。所以嚴格地說,賈府就是貪污之家,老少都是壞人。可他們居然可以相敬相愛,活得那麼自在。相比之下,賈府里那些下人,無非只是上夜時吃個酒,或背後說過主子幾句話,屁股便要挨板子,真是冤枉。他們其實比老爺太太們乾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