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殺生見血
街坊鄰居插話勸解,是把朱老二當自己人,給面子。
朱老二自認是個體面人。他一時顧不上抽打可憐的朱老八,忙著拱手、抱拳、叉手……換著禮數跟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們客氣著。
包括獨腿的李老漢在內,幾位跟朱老二相交莫逆的老傢伙跑老遠過來,只為看熱鬧。
獨腿李老漢拍拍瘦弱的朱老八,安慰道:「小八不哭。文的不行咱就來武的,咱秦嶺山民向老天掙命,只要敢拚命,有把子安身立命的本事,就不怕沒飯吃。」
朱老八,此時叫朱小八更合適。聽獨腿李伯伯這麼一說,朱小八哭得更厲害。
獨腿李老漢等人不懂了。
朱老二氣不打一處來,跳腳罵道:
「我就是這麼跟他說的,沒用啊!」
「小四兒腦子聰明,被寨主大人收為門生,不用我朱屠戶操心。朱五妮在明月營有職事,找人合股建了作坊,還和鄭田氏大嫂子忙活著逸客居……掙到多少都是五妮的,老子也放心。」
「就是他,十一歲了,殺豬都不敢!咱們山裡人求活不容易啊,開作坊、跑商隊,哪怕是打獵好不好,總有動刀子的時候。」
「老子就算偏向他,把家產多分給他。他能但得起?」
「爭不過別家,過不得多久也得拼刀子掙命吧,不拼刀子難道去作坊里當苦工?我老朱家不管是當屠戶還是跑商隊,都是靠手中一把刀說話,難道讓他去掙辛苦錢?!」
朱老二頹然嘆氣,捂著眼睛靠在牆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吃面片的楊姓漢子嗆住了。他放下粗瓷大碗,和其他街坊鄰居面面相覷。
獨腿李老漢幾個靠近朱老二,皺起眉頭,低聲交談著什麼。
圍觀眾人沒有覺得朱老二讓十一歲的孩子操刀殺豬有什麼不對,而是覺得朱小八確實太軟弱了。
聖熙三年開春,公中貼出告示,明確規定年滿十六才可以加入庄丁。
本打算讓公中幫忙訓導自家兒郎的山民傻眼了。但凡涉及到交易的屠宰行為,都是讓庄丁動手的,好讓沒有見過血的庄丁練膽。
十六歲以後才能加入庄丁,那年滿十歲的少年怎麼見血,怎麼練膽氣?
利用每一個殺生機會,讓年輕人逐步提高膽氣,同時淘汰一些見血就暈的傢伙,是寨主大人為保證庄丁戰力而提出的計劃。
效果非常好!
開作坊、辦商號、跑商隊、挖礦石……明月莊裡已經沒幾戶人家以打獵為生,動刀子的時候卻更多了。不少人發現寨主大人的見血方案非常高明,特別適合讓自己的娃娃放血壯膽。
寨主大人得知有條件的人家早早便讓自家兒郎殺生之後,覺得不該強行禁止,只是規定不能硬逼十歲以下的孩子殺生。
十歲以下是孩子,十歲到十五歲叫少年,十六歲以上就是男子漢。這個時代的通行標準便是如此殘酷。
於是每逢有人家裡開葷,總有大人逼著嚎啕大哭的少年殺雞、宰鴨、殺鵝,有的人家連閨女都不放過……
沒過多久,讓親友家的孩子過來殺生見血,儼然成為了一種看顧晚輩的禮節。
「家裡要開葷,讓孩子過來動刀啊……客氣啥!」
山民長期打獵廝殺養成的野蠻與暴戾,在李響這位寨主大人無意中的引導下,開始轉化為一種另類的習俗。並在幾年之後,沉澱為一種剽悍民風。
年齡最大、資歷最深的獨腿李老漢撓撓頭,咳咳兩聲,勸誘朱小八道:「小八,你爹說得對!」
「你去年只是殺了一隻山雞、一隻野兔和一隻刺毛,現在直接殺豬確實有點……可咱已經落後了,你要不下刀,咱不就給人甩下了?」
「若是被人看輕,沒人跟咱合夥搞事情不說,媳婦兒都不好找……」
朱老二整理了一下黑眼罩,咬牙說道:
「跟你一起玩兒的王其琛,你看看人家。人現在殺豬宰羊不眨眼,出去跑商隊動起手來,很容易活下來。」
「你再瞧瞧你。讀書不行,又下不了刀,以後咋個掙生活?」
朱小八抽抽噎噎,眼睛看著自己腳尖,兩隻腳尖來回搓動。這小子弱弱地說道:「俺不是下不了刀,俺是怕見血。」
「俺能跟王其琛哥哥比嗎?他可是出了名的膽子大……再說了,他爹死了,我爹又沒死。」
所有人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
楊姓漢子噴出一口麵湯,肩膀抖動個不停,竭力控制自己不笑出來。其他街坊鄰居大多如此,幾個粗手大腳的婦人連忙捂住嘴。
獨腿李老漢差點兒把木拐丟了。他在那裡努力控制著,眼看就憋不住了。
朱老二剩下的獨眼強烈抽搐著。他晃晃腦袋,左右看了一下,覺得所有人都在笑話自己,於是血氣沖頭,拔出腰后的殺豬刀便扔了出去,暴喝道:
「咒老子死?!我砍死你個軟骨頭,不孝子。」
「你這是吃定老子了?!……啊!李家哥哥,你做什麼?」
說時急,那時快。
木棍劃破空氣,卻是獨腿李老漢驟然眯起眼睛,用木杖將脫手而出的殺豬刀挑飛。
另有一名中年漢子兩步跳到獃滯的朱小八面前,一把將朱小八推走。
獨腿李老漢單腿著地,上身帶動胳膊猛地一扭,快准狠地在朱老二的肚腹和大腿膝蓋附近連敲幾下。
朱老二扔出刀的那一刻便後悔了。他吃痛不過,膝蓋一軟,被趕到身後的兩位老漢摁在地上。
灰塵散去,這段巷子落針可聞。
朱小八幾乎被嚇傻了。將他扶起的一位殘疾中年大漢給了他一巴掌,他才「哇」地哭了出來。
「朱,老,二。長本事了?」
「敢不顧寨主大人的禁令在家裡動刀,還是對自家娃娃動刀?!」
獨腿李老漢撐著木拐,將眼睛眯成一條細線,踱步到朱老二身邊。他渾身的怒氣濃如實質,方圓十幾米內的空氣彷彿凝滯了幾分。
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朱老二在獨腿李老漢面前,連為自己申辯的勇氣都沒有。
且不提李老漢與李夢空是近親,單說當年李老漢帶一幫傷殘老兵守衛蒙學的那一戰,親手殺掉的官匪聯軍便不下二十人!受傷感染后,李老漢還在沒有睡聖散的條件下,讓醫衛處的女孩子鋸掉自己的腿。
這種資歷夠老、背景強大的猛人一旦起了真火,朱老二立馬露怯。
朱老二的肥婆娘握著擀麵杖奔出家門,把擀麵杖朝朱老二一扔,抱著朱小八便嚎哭起來,「你個矮黑殺才,卧街倒巷的朱屠戶!」
「你便是存心想趕走我們母子,好把家產全留給腦袋靈光、能給你長臉的四眼仔。」
「我可憐的小八。咱不理那殺千刀的爹,娘去作坊做工,寨主大人總能讓咱活下去……可憐我給老朱家生下好幾個兒女,還頂不上小四兒一個。上輩子許是做了孽,如今落得這般下場……」
朱五妮和朱小八的娘,也就是朱陳氏,其實是續弦。
四眼仔的娘才是朱老二第一任妻子。她染病離世后,朱老二才娶了身強體壯好生養的朱陳氏。
換句話說,朱陳氏是四眼仔的后媽。
朱陳氏沒什麼見識,專好撒潑打滾、胡攪蠻纏,最是疼愛小時瘦弱多病的幼子,也就是朱小八。她卻是有幾分小聰明,最怕朱老二把家產全交給滿身光環的四眼仔。
清官難斷家務事。
圍觀群眾,包括剛才還一臉凶煞的獨腿李老漢在內,都明智地閉上了嘴,免得惹一身騷。
負責巡查附近幾排房屋的余姓漢子聽到動靜,趕過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婦人抱著少年哭訴、圍觀群眾無語搖頭、當事男子跪地懺悔的怪異場面。
「咳咳,打擾了。俺還有要事,既有幾位叔伯在此,就不多待了。」
余姓漢子轉身,逃也似地走遠,機智地擺脫了一樁麻煩事。
「余家……嘿你上哪兒去,回來!都有人動刀了,你也不管?!余家小子,趕緊回來……他娘的,姦猾的小子!」
獨腿李老漢看到余姓漢子過來,本來眼睛一亮,卻沒想到余姓漢子轉身便逃。
朱陳氏哭天搶地,直令人心煩。獨腿李老漢搓了幾下眉頭道:「屋裡說話,在這裡不夠丟人錢。」
生無可戀、拿頭撞地的朱老二如聞大赦。他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兒地鑽進自家木門。
獨腿李老漢翻著白眼,拄著木杖進了朱家小院。幾位老弟兄隨後跟上。
除了跟朱家交情不一般的幾家人,其它圍觀群眾全部散去。
幾位婦人上前扶起朱陳氏。朱陳氏見好就收,拉著朱小八回到家裡。
木門關上。
最後是聽到消息的王其琛趕到朱家,將一柄尖刀塞到朱小八手裡,然後握著朱小八的手,緩慢地捅入黑豬的喉管……
朱小八大聲驚叫。許是一天之內受到的驚嚇太多,他居然沒有暈倒,而是撲到朱陳氏懷裡,哭著說對不起爹娘,吃飯洗澡后便早早睡下。
賺錢的人家越來越多,不斷增長的財富帶來了更激烈的競爭。朱老二為朱小八的前途考慮,逼迫其見血,不能說朱老二有錯。
像朱小八這種不能見血、不忍殺生的少年人有很多。讀書好的自有門路,余者要麼被家人逼迫見血,要麼因緣際會發揮自己的特長,更多的則是泯然眾人、平淡一生。
以大部分山民的眼光來看,想要孩子有出息,要麼是讀書好,要麼敢拚命,沒有第三條路。
在李響的勢力發展到足夠更多年輕人按部就班地施展一技之長之前,明月庄的山民確實沒有更多選擇。
掌燈十分,喝得薰陶陶的獨腿李老漢、朱老二等人勾肩搭背,吆五喝六地出了大門。
幾人搖搖晃晃,走到靠近陡坡的一處空地。視野里沿山坡分佈,用磚石、木板、夯土等材料建造的一排排小院構成一把灑滿熒光粉的扇子。
朝斜下方望去,山谷中的核心作坊燈火通明。
向東遠望,過了勇烈祠所在的那處小山,便是規模一般無二的嶄新居住區。
向南遠眺,可以明顯地發現,幾十裡外的明月集竟然將一片天幕隱隱照得淡紅。
「明月集這般繁華了啊……」
獨腿李老漢畢竟只剩一條腿,而且長期缺乏運動,在出手教訓朱老二時閃到了腰。當時沒感覺,這會兒一吹小風便疼了起來。
「李家哥哥不復當年啦。張老頭跟著寨主大人一起回來,讓他給你治一下?」脖子上帶疤的一位大漢打趣道。
獨腿李老漢打個飽嗝,擺擺手道:「老子才不想見那個閻王老頭。明天找醫衛處的女娃娃看看,然後到山口迎接寨主大人。你們去不去?」
「去啊,閑得都要發瘋了!」
朱老二靈機一動道:
「明月集什麼人都有。秦嶺里已經沒人能威脅到咱們明月庄,幾位哥哥為何不去明月集看看?」
「也許在那裡待著,會很有意思呢!」
獨腿李老漢等人稍一思忖,覺得朱老二說得很有道理。
不久之後,一群有傷在身的老頭兒闖進了明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