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日出
帳內的屍體被抬了出去,而羅沙依舊呆愣地坐在床鋪上,一言不發的任由王嬸擦拭著她臉上的血跡。她脖子上的傷口並不深,上了葯后,只簡單的包紮了一下。換了件乾淨的衣裳,王嬸原想拿走她原本身上的那件染滿血跡的外衣,一直沒有反應的羅沙突然一把將那件衣服拽住,望向王嬸,用力地搖了搖頭。看著她那樣子,王嬸也只得嘆了口氣,鬆了手。羅沙將那衣裳放在膝上,哀傷地看著上面的血跡,那血腥味依舊濃烈得令人無法忽視,而血跡的主人卻已然香消玉殞了。
對於孟疊霜,羅沙從來就沒喜歡過,初見面時,她就覺得那女人陰森又恐怖,後來對她下了蠱,隱約猜到了她對鳳西樓的感情后,又覺得她既可恨又可憐。可今夜,她的死卻讓羅沙有種說不出的震撼,她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會達到這樣決絕而瘋狂的程度。不去論她行為的對錯,但那份強烈與執著,也讓羅沙由衷得起了一份敬意。自問她自己,哪怕再喜歡鳳西樓,也達不到那種強烈吧。因為始終保有著太強的自我意識,所以才會與鳳西樓產生爭執,才會一言不和就拂袖而去。她對鳳西樓的感情終究沒有孟疊霜用得深吧。
用力地擦去眼角再度湧出的淚珠,羅沙仔細地將那件染著孟疊霜血跡的衣服折好,小心地安放在床頭。至少,這是孟疊霜曾經活在這世上,並愛過的證明,總有一天,她要將這衣服交給鳳西樓,並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她只是不想讓這感情如此強烈的女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世上,至少要把她的這份情意傳達給她想傳達的人。這是羅沙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王嬸端著水盆出去了,下一刻,卻見慕容清暉默默地走了進來,那一向陰冷的表情中此時卻有著幾分疲憊。他的目光靜靜地落在了床頭那件血衣上,許久之後,才將目光轉向羅沙。
羅沙也安靜地望著他,用力地嘆出一口氣后,啞著嗓子輕輕地道:「謝謝你,救了我!」
慕容清暉沒有回答,忽明忽暗的目光中閃爍著無法琢磨的情緒。突然他目光一凜,猛地跨步向前,一言不發地拉住羅沙的右手轉身向外走去。羅沙無言而被動地被他拉著,沒有掙扎也沒有開口訊問慕容清暉要帶她去哪裡,今夜她已身心俱疲,無力再開口或去想任何事。
帳外的侍衛見慕容清暉帶著羅沙,雖想阻止,但一看到他們小侯爺的臉色,卻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由得他們。來到馬廄,牽了他的坐騎赤風,將羅沙扶上馬後,慕容清暉翻身上馬坐在羅沙的身後,一揚鞭,疾馳而去。
還未到清明,春夜還有些微涼,無月的夜空只有幾顆寒星點綴天際。黑暗中,羅沙幾乎什麼都看不到,只覺得陣陣冷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吹得她雙頰生痛。身後溫暖的懷抱雖不是她想要的那一個,但此時卻多少驅走了她身上與心中的寒意。
不知賓士了多久,略微適應黑暗的羅沙只隱約覺得二人來到了一座山前,慕容清暉將羅沙抱下馬來,也不再理會坐騎,只是依舊緊拉著她的右手,沉默的向山上行去。崎嶇不平的山路布滿了碎石與殘枝,在黑暗中更是難行百倍,而慕容清暉拉著羅沙卻絲毫沒有減慢步伐,她幾乎是被半拖半拽的被帶著前行,好幾次都幾乎要摔倒。她不知道慕容清暉要帶她去哪裡,卻始終咬著牙一聲不吭,只因為他的身上與孟疊霜的那一份相似,這份相似令羅沙有種說不出的痛楚。
濃得象墨般化不開的黑暗中,偶爾傳來幾聲動物在林間穿過的響動,時間在這一刻彷彿沒有任何的意義,不去想現在是什麼時辰,也不去想這山林間是否會藏有危險,只能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慢慢向天空延伸。此刻牽著她的那隻手的主人雖不是她想要相伴一路人生的人,但至少這一刻,她應該陪他走下去吧,無論他要帶她去懸崖還是斷壁,她認了!
不知走了有多少個小時,汗水自臉上頸間划落,新生的傷口因汗水中的鹽份而有些刺痛,左手掌在一路上扶過的粗糙樹皮上劃出了一道道淺淺的血痕,行路的疲憊也令羅沙不由得氣喘吁吁,凜冽的山風在身邊飛旋,令緊貼在身上的被汗濕的衣衫透出絲絲寒意。此刻的她一定狼狽萬分吧!但身體的疲勞卻不知不覺地沖淡著這夜所留下的心殤,雖然痛還在,但終是淡了一些。此刻她不再是被慕容清暉拖著走,而是自覺地試著跟上他的步伐,若不是在黑暗中無法視物,羅沙更想什麼都不想地去飛速地奔跑,就象以前在高中時那樣,在風中讓自己筋疲力盡,將思緒放空,將那因孟疊霜所帶來的震撼而產生的自我懷疑拋在腦後。
黎明前是大地最黑暗的時刻,那黑色的幕布如無盡的天網般從天空覆蓋下來。感覺著那驟然間變得更濃重的夜,心中卻突然燃起了對黎明的期待。這時,身前的慕容清暉卻突然停下了腳步,拉著羅沙的手靜靜地佇立著,任由山風將兩人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
到山頂了嗎?感覺著腳下趨於平坦的土地,羅沙也默默無語地站在慕容清暉的身邊。被握緊的右手突然又緊了幾分,下一刻,他拉著她向前走去,來到一塊巨大而平坦的山石上坐下,周圍安靜的只剩下風聲。羅沙轉頭望向慕容清暉,但黑暗中卻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他似乎在等著什麼?黎明嗎?無聲的嘆息令羅沙的心中隱隱抽痛,她收回目光再度望向那不可知的黑暗,陪著他一起靜靜地等待。
微微泛青的魚肚白終於在蒼茫的天之盡頭露出了一絲端倪,前一刻還如潑墨般的天際開始了從青蒼轉藍的變化,那藍仿若世間最寧靜離深澈的水晶,慢慢地暈染著東方的天空,也倒映在羅沙的眼中。日出嗎?眨了眨略有些疲憊與酸澀的雙眼,天邊的那幾片綿白的浮雲突然間,悄悄地抹上了一層金紅的霞色,瞬間取代了羅沙眼中那抹清藍。一橫半彎的初日,帶著最初的那絲炫亮刺目的金紅自地平線上悄悄地起身,染紅了半天的雲霞,就象這千萬年來的一般,無論世間滄海桑田,變化萬相,它終究霸道如一的沉起輪迴,不曾為誰改變它的軌跡。時間在晨曦中悄悄地流失,那輪紅日也執著地向天際躍升,那張揚天地的光芒,也隨著那輪越來越完整的圓而更顯萬丈光華。那驚艷的光華照亮了天地,是否也能照亮人心?就算無法照亮,那是否能帶來些許暖意與希冀?
心中突現的思緒,令羅沙不由得轉頭望向身邊的慕容清暉,而他此時也正凝神望向她。金色的旭光此刻在慕容清暉的臉上灑下了一層碎金,令他那俊美蒼白的臉上竟不見了往日的陰沉與刀刃般的犀利,卻少有的增添了一絲暖意。只是那眼中深深的痛楚與掙扎卻再也無處可藏。
「我與孟疊霜……是一樣的人!」幾不可聞的輕語,在山林間的鳥鳴聲中幾乎快要被淹沒,卻又那樣的清晰。
羅沙沒有說話,只是哀傷地望著慕容清暉,孟疊霜的死不僅讓她重新認識了那個女子,也彷彿讓她重新認識了慕容清暉,以及,他對她的感情。
「不要這樣看著我,本侯還未死呢。」
羅沙勉強扯出了一抹笑容,但眼中卻泛起了水霧。「禍害遺千年,象你這種壞人應該會活很久吧。」這似乎是第一次,兩人都放下成見,平和地談話。但嘴裡這麼說著,羅沙心中卻隱隱地抽痛著。
「也許吧。」露出了一絲有些慘然的笑容,慕容清暉直視著羅沙的眼睛,突然問道:「你怪不怪我給你下蠱?」
用力地點了下頭,羅沙認真地道:「我不喜歡騙人,你用這種方式把我從西樓身邊帶走,我怎麼可能不怪你!」
「會恨我嗎?」
「恨人……是很累的一件事情,我,怕累!」
「恨我好嗎?那樣你才會記住我一輩子。」
慕容清暉的話令羅沙胸口猛地一緊,好一會兒后,她象是怕將眼中的淚珠搖落似的,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道:「我不喜歡仇恨,那會令人迷失,也會……」
「也會什麼?」
「也會對你不公平!」恨會抹殺一切美好的事物,也會抹殺慕容清暉對她所付出的感情。孟疊霜讓她明白了,無論是多麼不合理或過分的行為,但付出的感情始終是真實的。
「公平?呵!你還想和本侯講公平嗎?」慕容清暉自嘲似的一笑。
「謝謝你,謝謝你喜歡我!雖然我回應不了你的感情,但,真的謝謝你!」
望著羅沙臉上認真的神情,慕容清暉的目光猛地又狂亂了起來,他突然扶住羅沙的後頸,將她拉近自己,冰冷著聲音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本侯不要你謝!」話音一落,他的唇毫無憐惜地,帶著怒意與懲罰似的印上了羅沙的。他的左手依舊緊握著羅沙的右手,而他的右手則扶在羅沙的身後,用力地,狠狠地將她壓向自己。
這一次,羅沙沒有掙扎,她知道這樣不對,就好象是對鳳西樓的背叛,只是心中的那絲抽痛,彷彿將慕容清暉與孟疊霜的身影疊在了一起,竟讓這一刻的她變得軟弱了起來。「對不起!」在慕容清暉的唇移向她的臉龐時,羅沙忍不住輕輕地重複著那一句他曾警告她再也不要對他說的話語。
輕輕的三個字令慕容清暉身形僵硬的定在了當場,半晌后,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突然將羅沙用力地攬入懷中,卻無力地道:「本侯說過,讓你別再對我說那三個字了。」
「那,謝謝!」將臉埋在慕容清暉的胸前,羅沙想扯出一抹笑容,但淚水卻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那也許是唯一而純粹地為慕容清暉所流的淚吧。她是幾時這麼愛哭了?她又幾時開始軟弱得會向鳳西樓之外的男子「投懷送抱」了?很想嘲笑或罵自己幾句,可心口卻揪得緊緊的。
「如果,沒有鳳西樓,你會選擇本侯嗎?」輕柔的話語在耳邊迴響,但羅沙卻只能保持沉默。她,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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