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故人歸來
父親的話題讓米岐感到憂鬱,這天晚上古霍睡下后,她看著灑落在陽台上的明亮月光失眠了。她拿起手機躲到衛生間里,給弟弟米山打了個電話。
花果山的野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常遵守大自然的規律。眼看現在月亮都出來了,米岐估計野人們早就進入了香甜的夢鄉,電話打是能打,但估計不會有人接。
誰知野人們的生活也並非她想象的那般原始,他們也有充滿都市氣息的時候。雖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鐘了,但電話沒響幾聲米山的聲音就傳過來了。
米岐驚訝,「咦,今晚怎麼這麼晚還沒睡?」
米山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失眠。」
米岐更驚訝了,「你還有失眠的時候?——你還是我那個傻弟弟嗎?」
電話那頭的米山無聲的笑了。
「有心事?」米岐問弟弟道。
米山良久沒說話,最後有點悶悶的說,「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他了。」
米山不說「他」是誰,米岐也知道那個「他」是誰。父親離去的時候米山還是牙牙學語的年紀,在他還沒有學會叫爸爸之前,爸爸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們姐弟倆因為沒有爸爸的事,從小到大沒少被人嘲笑和欺負。漸漸的米山開始怨恨起那個所謂的爸爸,如果不是因為他,他們的生活不會像現在這般艱難。
對於爸爸的怨恨,米山從來沒有表達過來過。但雖然他不說,但作為他的姐姐、也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米岐太了解他了。他的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她就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她知道弟弟隱隱約約在怨恨他們的父親,但是她沒有阻止過這種行為。弟弟有權利去怨恨,因為他們的父親的確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
有哪個男人會拋下自己的妻子兒女,一聲不吭的消失在雨夜之中呢?這一走就是十幾年,十幾年間音訊全無。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全然沒有人知情。
米岐敢確定她爸爸不愛他們,她恨過他的不愛,但那是很小的時候。在她送走了幾位至親,甚至於自己也在鬼門關走過一遭之後,她對這個世界多了幾分寬容。
他不愛他們,那又怎樣,那又能怎麼辦。父母愛孩子的確是一種天性,但這天下不是每一位父母都擁有這種天性。人類的本能就是愛自己,如果他遵循人類本能,愛自己大於愛妻兒,那也是他的天性,是他的本能。
動物按照自己的本能活著,這又何錯之有?我們可以說這種本能是自私的,但活在這世上的所有人,哪個又不自私?
米岐早已放下對他的執念,但弟弟始終無法消解自己心中的怨恨。
月色皎潔,那年她和爸爸在花架底下看到的月亮,應該也是這般明亮。
隔著長長的無線電波,姐弟兩人陷入了沉默。
米山最終打破了沉默,他問了姐姐一個問題,「他是叫米浮生嗎?」
米岐心裡一驚。
當年那個男人突然不告而別,留下的不僅有一雙懵懵懂懂的兒女,還有痛不欲生的妻子。
米岐和米山的媽媽,當年不過三十歲的李素玲。無法承受丈夫出走的現實,每日靠酒精麻醉自己。那個人以及關於那個人的一切逐漸成為這個家的禁忌,一旦提起,她就會控制不住的想要歇斯底里的大哭。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年,她終於遇見了一個人。她被愛傷害,最終卻又被愛救贖。
媽媽再婚的時候,米岐十六歲。簡陋的婚禮上,穿著樸素白裙的媽媽笑得很溫柔。眼角的魚尾紋若隱若現,那是幸福的魚尾紋。她居然能在這個痛苦的女人身上看到幸福,這件事令她感到驚訝。
婚禮結束之後,在叔叔家溫馨的小屋子裡,媽媽拿出一張照片。那是一張男人的黑白肖像,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眼神里透露著些許冷淡和疏離。
「這是你爸爸年輕時候的照片。」李素玲輕聲說道,語氣到底還是有些懷念,「他不喜歡拍照,這是他唯一一張照片。」
說著她拉起米岐的手,把照片放到女兒手裡。
「我現在已經不需要了,你收著吧。」
米岐凝視著那張脆弱的紙片,用指腹輕輕摩挲著表面。爸爸離開的時候很年輕,依稀還是照片上的這張臉。把照片翻過來,背面用雋秀小楷寫著米浮生三個字。
「米、浮、生。」
她念出聲來。
若不是這張照片,甚至她都不曉得自己的父親叫什麼。父親離開的時候她和弟弟米山都還太小,腦海中並沒有多少關於他的記憶。當年媽媽的婚禮米山也並沒有參加,那時候的他是一個不良少年,每天浪跡於網吧和街頭。還是在一個月後,他才知道媽媽結婚了。
當米岐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米山的神情居然是如釋重負。
「太好了。」弟弟居然還是笑著的,「她這下不會哭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能夠聽到媽媽在嗚咽。小時候姐弟倆常為這悲鳴感到害怕和不安,但長大后卻只有滿滿的心疼。
「媽媽給了我一張爸爸的照片,你要看嗎?」米岐獻寶似的說。
米山猛的收斂了笑容,「不看,那種男人有什麼好看的。」
米岐拿他沒有辦法,又說,「那你想知道爸爸叫什麼名字嗎?」
米山梗著脖子,語氣很沖的說,「不看。還有如果你再提他的話,我現在就走。」
米岐還沒來得及說話,前來串門的阿星伸出長腿從背後踹了米山一腳。
「小兔崽子,怎麼和你姐說話呢。」
......
米山原本是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的,如果他現在知道了,那一定是有人告訴他,那麼這個人是誰?
「......媽媽告訴你的?」米岐試探著說。
「不是媽媽。」
米岐聽見自己的心臟砰砰直跳,「那是誰?」
米山深吸了一口氣,「——是他自己。」
米岐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張著,滿臉的不敢相信。
「你、你說什麼?」
「我說,是米浮生自己告訴我的。」
米岐艱難的消化了這句話,她連說話都開始結巴了,「你的意思是說,爸爸他去找你了?」
米山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今天是有個叫米浮生的人來找我,還說什麼自己是我爸爸。」他波瀾不驚的聲音聽起來未免有些絕情,「但是你知道的,在這個世上我只有媽媽和姐姐,沒有什麼爸爸。」
米岐的眼前模糊了,「他真的來找你了?」
「對,就是他。」
一陣沉默之後,米山的聲音忽然變得溫和起來,「姐,我知道你很想念他。他現在就在花果山,住在蟬鳴寺里。如果你想見他,就趕緊過來吧。他就像天上的雲一樣,指不定哪天又會飄走。」
這一天晚上,米岐終於沒能睡著。她看著月亮,看著圍繞著月亮的雲,看著閃爍的星子,最後看見了即將出生的太陽。
清晨古霍被鬧鐘叫醒,猛然看見她抱著胳膊看向窗外,眼裡空落落的,連動作和神情都是凝滯的。
他坐起來,把她擁在懷裡,柔聲問道,「有心事?」
米岐順勢把腦袋枕在他的懷裡,「我昨晚和米山打電話,他說爸爸去找他了。」
古霍看著她青黑的眼底,有點責備的說,「就為了這個一夜沒睡?」
米岐有點心虛的點頭。
古霍除了喜歡喝兩口小酒,再無其他不良嗜好。愛好健身,堅持打拳,早睡早起,活得特別健康的大好男青年。米岐自從和他住在一起后,為了配合他積極向上的小日子,硬生生把熬夜玩手機的毛病給改了。在古霍眼裡,熬夜等於慢性自殺,徹夜未眠等同於急性自殺。
米岐以為自己會被臭罵一通,結果古霍點到為止,叮囑她下次別熬夜之後就放過她了。
「你爸爸回來是件好事呀。」他低頭看向懷中的米岐,很為她感到高興。「昨天還犯愁沒爸,今天爸爸就跑出來了,你說這是不是心想事成?」
米岐皺著眉頭,有點煩惱的樣子。「可是我們這麼多年不見了,乍一見面,應該會很尷尬。」
古霍大大咧咧的說,「尷尬就尷尬唄,會尷尬也是正常的反應。」
米岐想了一會,抬頭看向古霍,這個角度她能看到他的下巴,一夜過來長出了點點鬍渣。她的手摸向他的下巴,指腹有些刺刺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還是應該去見見他?」
「那當然。」古霍輕輕咬著她的手指,含糊不清的說,「如果不見,這輩子心裡都不會釋懷。見了面,不管結果好與壞,總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米岐嘖嘖稱奇,「我發現你今天早上非常有深度,好像是個哲學家。」
古霍打了個哈欠,「一天二十四小時,我只有在早上剛起床的時候是清醒的。以後家裡有大事你一定得在早上和我商量,要不然我給出的都是錯誤的決定。」
「是這樣的嗎。」米岐斜著眼看他,「原先我以為你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沒想到你居然也是個這麼複雜的動物。」
古霍挑眉,「怎麼著,愛我你怕了嗎?」
兩個人在床上打鬧了一會兒才起床洗漱,家裡的早飯早就被古霍承包了。在他做飯的空當兒,米岐給米山打了個電話。
「大山,爸爸還在蟬鳴寺嗎?」
米山回答是。
「那我這幾天想去見他一面,你覺得可以嗎?」
「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你想見就見。」
和弟弟說好之後,米岐又給很久不聯繫的媽媽打了個電話。
她媽媽在再婚之後搬出了那間陰暗的老屋子,和叔叔住到了一起。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了新的生活。不到萬不得已,米岐不會去用那些痛苦的往事打擾她。
說起來媽媽搬出家的時候米岐才十六歲,米山則更小,但因為有阿星幫忙照顧著,所以日常生活上也還算過得去。
其實對於媽媽結婚並且搬出去住這件事,阿星當時是強烈反對的,但米岐和米山倒是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他們甚至是贊同的。在米家姐弟的成長中,母親這個角色一直是缺失的。他們當然有媽媽,但他們的媽媽表現得並不像一個長輩,而是一個有點神經質的姐姐。三個人彼此之間互相照顧,相互扶持著度過了十幾年。
所以他們並不認為媽媽有照顧他們姐弟倆的義務,尤其是在他們已經有能力照顧自己的時候。而且誰又願意整天在家裡看到一張愁眉苦臉的臉呢,媽媽如果能開心的嫁出去,對他們姐弟倆而言也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