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似夢
?人太多,離的太遠,李熙眼珠子都瞪的掉下來了也沒看清皇帝李純長啥樣,倒是他身側坐著的一位宮裝『女』人十分搶眼,滿頭的珠翠、鮮亮的袍服,實在是扎眼、搶眼。
這等莊重的場合能出來『露』臉的想來應該不是普通嬪妃,依稀記得李純做皇帝許多年沒有冊立過皇后,后位空懸一直到死,那麼這位位同皇后之尊的人究竟是誰呢。
李熙一度陷入了沉思。不過很快他的興緻就轉移到面前的國宴上來了,羊羹、鹿脯、鷺鷥餅,炸響丸子,品類不多,菜式單調,口味也不大對胃口,再加上風一吹全涼,李熙舉箸半晌竟覺無可下之處,一時反倒懷念起今早吃的那碗蝦皮餛飩和胡麻餅來。
想想真是罪過啊,光祿寺『精』心置辦的國宴吃不慣,偏愛村舍老嫗手裡的飲食,難道我天生就沒有富貴命?
想到這,李熙夾起一個炸響丸子塞到嘴裡,狠狠一咬,「咔」地一聲脆響,就覺得滿嘴流油,霍,這丸子裡面不是薺菜餡,不是豬『肉』餡,不是韭菜『雞』蛋餡,竟是豬油餡!而且連一片油渣都沒有,純粹的是豬油。
李熙翻著白眼,左顧右盼,見身後不遠處就站著一個綠袍御史,不敢往席上吐,一咬牙,好歹把滿口油咽下去了,一時被膩的恨不得找二十個饅頭塞到廚師嘴裡。
眼前的國宴,再也提不起半點胃口,酒喝在嘴裡酸溜溜的,傳說中的宮廷『玉』液酒……還不如老白乾、二鍋頭夠勁。
李熙無奈又鄙視了一下自己,窮命啊,天生的窮命啊。
他暗暗在心裡發誓:這太極宮請老子來住老子也不來!我去大明宮釣魚去,釣了魚我蒸、煮、炸、溜、紅燒,哪怕是烤呢,也比這強。
由此李熙又萌生了一個特『色』菜館的念頭,八大菜系、官府菜、譚家菜全做,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獨一味」,「獨一」的意思是獨一無二,而非只有一種當家菜,先自己當掌勺大廚,教出徒弟之後,就做總廚,然後辦廚師學校培養後備人才,人力資源儲備夠了以後,開分店,長安、洛陽、太原、成都、江陵、揚州全開,然後打包上市……
想到這,李熙心情舒暢,拿起酒壺自斟自飲,三杯酒下肚,另一個念頭又萌生了:還得再辦幾個酒廠,啤酒、白酒、紅酒都得有!當然前提得找到釀酒師傅,做菜嘛,在媳『婦』的『精』心培養下,湊活著還能『弄』幾樣,釀酒自己可一竅不通,就算用酒『精』勾兌,那也得先找到酒『精』才行,繼橡膠輪胎項目無疾而終后,釀酒項目還沒起步就夭折了。
李熙感到一種苦澀的挫敗感。
李純為了籠絡人心,下旨讓太子李恆為劉稹、等幾位副帥敬酒,讓幾個年幼的親王、皇孫為其他高級將領敬酒,又打發身邊近『侍』太監為像李熙這樣的低級軍官敬酒。
一場宮廷歌舞悄然把酬功宴的氣氛推上一個高『潮』,一米高的舞台上,十六名體態豐滿,面頰豐潤,羽衣霓裳,瞧著那一個個肌膚如雪,面目如畫,『露』脖子、『露』肚臍的宮廷歌『女』。
李熙『精』神頓時為之一振,因釀酒項目未能通過立項而帶來的不快霎時一掃而空。
這就是傳說中的唐宮歌舞?『奶』『奶』的,誰有小馬扎,借我一用,老子得湊近點看,我看,我看,我眼瞪的再大也沒媳『婦』扭我耳朵了,沒媳『婦』扭耳朵我還不照死了看。
李熙覺得眼圈有些濡濕,耳朵竟奇迹般地火辣辣地有些燙。
一千多年……后,因為看一部叫《大明宮》的電視紀錄片,自己的耳朵就曾如此熱過,一千多年……前,自己坐在大明宮的前身了,目睹了真正的大唐歌舞,耳朵還在熱,可是擰耳朵的那個人呢?
灰太狼說:我愛平底鍋!
李熙想說:誰來擰我耳朵。
十六名宮廷歌姬完美地演繹著《盛世霓裳舞》,高『潮』時,李熙站起身來使勁鼓掌,一千多年後,媳『婦』每次看演出時就是這麼鼓掌的,她還吹口哨呢,口哨今天沒帶就算了,掌卻是一定要鼓的,李熙鼓掌,含著淚鼓掌。
許多雙眼睛盯著他,但只有一個人用手指頭戳了他一下,是個綠袍的御史。濃眉緊鎖,『陰』沉著臉,像誰欠他兩貫錢不還似的。他的同伴則是一副陽光燦爛的笑臉,輕聲地勸李熙:「坐下來吧,少年,你擋著我們看歌舞了。」
李熙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趕緊坐下了。
《盛世霓裳舞》完美謝幕,酒宴的氣氛驟然高漲起來了,初時的莊嚴肅穆氣氛不見了,御史都忙著觀賞歌舞了,誰還傻坐在席上不動?一時紛紛離席串酒,只消不走的太遠,值勤的衛卒也不干涉。彼此敬酒,相互談笑,粗聲大語,南腔北調。
都是粗豪之輩,幾句話一聊,彼此就熱絡起來,一熱絡就攀談起來,談的興起,就彼此灌對方的酒,為了分清誰喝誰不喝,一時划拳猜令之聲四起。
舞台上弦樂依舊,舞姿翩然。
宮台之上,諸大臣輪番向天子敬酒。其樂融融。
李熙感到眼前的這一切似有些不真實,似又無比真實,似曾相識在夢中。
……
李熙正和即將赴成德赴任的鎮將王儉把酒言歡,劉默彤和石雄忽聯袂而來,劉默彤已經升任神策軍校尉,此刻正是『春』風得意。他二人一左一右坐到了李熙身邊,一口一個楊兄叫的親熱無比,王儉見人家兄弟敘舊,不便久留,與劉、石二人通了姓名,便告辭別去,找其他人喝酒去了。
石雄手裡擎著一隻『精』巧的鎏金梅『花』杯,細細品著殷紅如血的葡萄酒,雙頰微紅,醉眼朦朧,半真半假,似嘲帶諷地說道:「老四,『春』風得意啊,哥哥我敬你一杯,今後多多關照。」
李熙笑道:「這是哪裡話來,小弟能有今『日』還不是仰仗兩位兄長的提攜,此恩此情沒齒難忘。」
劉默彤低頭細品盞中殘酒,沒有答話,石雄卻是「嗤」地一聲冷笑,臉黑面硬,態度十分的不友好。
李熙瞅了眼坐在側前方的李老三,恰巧他也望這看,四目相對,李老三訕訕一笑,竟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臉頰暴紅,尷尬無比。
明白了,李老三定已把自己入宮后的所言所行通報了二人,他們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大哥、二哥,這件事容小弟細細稟來。」
「唔。」劉默彤聞聲抬起了頭,在李熙肩上按了一把,說道:「不必,事情老三都跟我們說了,你做的很對、很機智。鄂王嘛,綽號『神京小霸王』,那兩句話怎麼來著『名震兩衙三宮,掌壓長安萬年』,這些年傷在他手裡的文武官員沒一百也有九十了吧。你能在他手裡走個來回,且毫髮無損,難得啊,兄弟,你的大名不久將傳遍整個長安城。」
劉默彤最後用力地拍了拍李熙的肩。
「大哥,我……」
李熙正要解釋點什麼,迎面卻來了一個人,是個穿團『花』黃袍的宦官。
「李參事,還記得咱家嗎?」這個三十六七歲,白面無須,身材高大,略有些佝僂腰的內『侍』太監笑咪咪地望著李熙。
「仇公公,是您吶,哎呀……」
李熙急忙起身拱手作揖,笑的滿臉『春』光燦爛。
來者正是仇士良,身邊帶著一個手捧漆盤的小宦者,托盤裡放著一隻盤月鏤『花』方底銅壺,一隻白『玉』杯,一隻碧『玉』杯。仇士良這正挨個兒給人敬酒呢。
聞聽李熙這話,他稍稍怔了一怔,眉頭略微蹙起,但眸子里的笑意非但沒有絲毫減損,反而更濃更盛更真。
「李參事,咱家奉天子口諭,為國家有功將士奉酒,以酬答風雪邊關之辛苦,效忠朝廷之忠誠。」
仇士良說完親自執壺,將那隻白『玉』杯里注滿琥珀『色』的酒漿,李熙拜領,面朝正北宮台,遙敬,一飲而盡,再敬,雙手放下白『玉』杯。
李熙把嘴一擦,取過桌案上的一隻銅酒杯,斟滿美酒,說道:「楊某借『花』獻佛,借天子御酒敬公公一杯。」
仇士良聞聽這話,喜的兩手『亂』搓,一雙細長眼眯成了一條縫,忙將碧『玉』杯里斟滿酒漿,捧著酒杯與李熙對飲過。只杯酒之間,他已將李熙打量了三五遍,正是越看越順眼。
此番奉旨向西北有功將士敬酒,一路行來感慨頗多,這些邊關回來的莽漢們,接天子酒恭敬,敬天子酒爽快,對自己卻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穩重點的不過給個白眼,脾氣躁的當場就給自己甩臉子。
像李熙這樣敬了天子酒後,還記得自己這個敬酒大使,主動向自己敬酒的,還是第一個,也極有可能是唯一的一個。韶州是下州,楊贊這個參軍事已經是從九品了,他的身後就剩寥寥數人,瞧這幾個人,官品不大脾氣卻不小,一個個橫眉立目地瞅著自己,早擺好了釘子陣等著自己往上撞呢。
想到此處,仇士良心中頗有些感慨,自己跟這些人無冤無仇,為何遭他們嫉恨呢,還不是因為自己是個宦官,是閹人。閹宦擅權『弄』國,紊『亂』朝綱,以至我大唐的江山每況愈下,這麼大的屎盆子扣過來,自己這幫子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吸血的殭屍,近親繁殖的異種,烏龜王八蛋都不如的狗東西,不是屎(死)也得死(屎)。
想一想,真是寒心吶。
「這小伙雖然有些不著調,好在,還把咱們當人看。有這一條就足夠了。」仇士良再瞅李熙,目光愈加溫潤,竟有些真誠相待的味道了。
在宮裡當差二十幾年,萬事消磨,他的心早已冷如鐵石,人無『玉』則剛,無『私』則智,瞧人的目光早就像錐子一般銳利了,閱人無數之後,任你多深的心機,一眼就能瞧個透徹,眼前這小伙是打心眼裡把自己這夥人當人在看。有此,足矣。
在心裡接受了李熙之後,仇士良的話匣子就打來了,他是個識文斷字的人,閱歷豐厚,十分健談,言語之間竟頗有些幽默感。
三言兩語,竟覺十分融洽。仇士良還罕見地發出了哈哈大笑聲。
他半真半假地跟李熙說:「咱們相『交』雖淺,卻是十分有緣,一見面你就送了我一份大禮,你呀,就是我命中的貴人啊。」
仇士良這話倒也是有感而發。
今兒一大早,自己奉旨隨鄂王李湛到太極宮來,自接旨的那一刻,他就發現自己的右眼皮跳個不停,鄂王的惡名,他是早有耳聞的。
果然,「神京小霸王」沒有墮了他的名頭,還在去太極宮的半道上,仇士良就著了他的道。天子近『侍』在天子愛孫面前全無半點臉面。
李湛命『侍』從將他按著,親自cāo筆給他畫了個大『花』臉,取名「瑞獸」!
這已經是夠憋氣的事了,可還沒算完,更憋氣的還在後面,「神京小霸王」用一根草繩拴住他的脖子,牽著他走宮串院,把他當猴兒耍『弄』。
實在是顏面掃地、實在是難堪至極。
但是犯在小霸王手裡,仇士良也只能認栽了,反抗小霸王的下場有多凄慘,他是早有耳聞,死,那還真不算什麼,生不如死才難熬呢。
也罷了。做太監做了二十多年,還不知道太監是用來幹什麼的嗎,那就是皇家的一條狗,做狗和做猴有區別嗎,還不都是一樣拿來給人耍著玩的?
耍就耍吧,翻個跟頭豎個蜻蜓,哄好了小皇孫,無功無過,也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當仇士良見到小皇孫敲詐來的那幾十車金珠時,心裡暗暗叫起苦來。
這回玩大了,這可怎麼收場喲,一位堂堂的親王胡鬧也就罷了,詐幾個零『花』錢也無傷大雅,可這是幾十車金珠啊!有多少人『肉』疼,有多少人嫉恨,有多少要藉機生事啊。
這可不是一句年幼無知就能搪塞的了的。
這三宮兩衙長安萬年,無風尚有三尺『浪』,如今……真是『浪』催『浪』奔的,『浪』不死也得被吐沫星子淹死。
輿論紛紛之下,做天子的總得給臣民一個『交』代吧,下旨嚴斥鄂王無形,那不是打太子的臉嗎,打太子的臉就是打天子的臉啊,那天子的臉能打嗎,天子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不能打天子的臉,又非得打個人的臉,怎麼辦,只好自己這個「跟鄂王去,聽李湛話」的內給事頂缸了。
頂缸、背黑鍋,都不是問題,問題是這缸太大這鍋太沉,自己實在頂不起啊。
從純音『門』內偏殿出來前,仇士良總覺得自己腦袋上懸著一口碩大無比的大缸,隨時有可能落下來把自己砸個稀巴爛。那種明知大難臨頭,自己卻挪不動身、邁不開『腿』,只能眼睜睜地等死的感覺,實在是太催磨人心了。
無奈他的噩夢還沒完,雖然明知自己闖了禍,鄂王李湛的玩『性』卻絲毫未減,得知今『日』進宮參加飲宴的一群立功軍官正在純音『門』內偏殿沐浴更衣。
小皇孫頓起好奇之心,他問仇士良:傳聞西北的雀兒比江南的那邊大,是也不是?
見仇士良羞的面紅耳赤,李湛哈哈大笑,隨即他便自封為「京西北諸營行軍節度大使」,號「點雀大將軍」,準備巡視三軍,一覽眾雀之形,品評大小『肥』瘦,以解心中之『惑』。
仇士良雖感無奈,卻仍得強作笑顏,擇機進言道:「西北雀冬『肥』夏壯,江南雀『春』『肥』秋壯,然則在白天都如小蟲懶洋洋,大王此刻往觀,實難分高下啊。」
李湛這才作罷,自去了「點雀大將軍」的名號,但仍堅持要以節度大使之名來巡閱三軍,他玩的興緻勃勃,仇士良心裡卻似如油潑。
一位親王自稱「京西北諸營行軍節度大使」,以此身份巡閱三軍將士,這事傳出去,說他是小孩過家家玩好呢,還是說他另有什麼圖謀呢?
嘴長在別人身上,怎麼說由不得你,耳朵也長在別人身上,怎麼聽也由不得你。
人心呢,人心是『肉』長的,那才最靠不住呢,它們總愛往『陰』暗處想。
可小皇孫正在興頭上,仇士良哪敢勸呢,即便勸了也沒用。小霸王要是聽的進勸,他就不是小霸王了。
若不是眼前這位貴人及時出現,若不是他那一聲笑,唉……
至今想來,仇士良尚且有些后怕。
如今貴人近在咫尺,仇士良思量著是不是把那件事透『露』給他,讓他碰個頭彩呢?這念頭攸忽而生,竟就在他的腦子裡生了根,揮之不去了。
於是,仇給事忽然身子略略前傾,湊在李熙的耳邊,悄聲說道:「今『日』龍心大悅,特賜百『花』舞,之後『散『花』福』,李參事仔細仔細,勿失良機呀。」
李熙不解其意,正要詢問他何為「散『花』福」,仇士良卻已經拱手告辭了。
李熙和仇士良說話的工夫,劉默彤和石雄已經移到李老三的桌子上去了,送走了仇士良,李熙一手提著酒壺,一手端著酒杯,滿臉堆笑,腳步蹣跚地湊了過去。在外人看來,這隻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串桌找酒了。
劉默彤低頭自斟自飲,石雄面『色』既黑又冷,李老三目光閃爍、一臉訕訕的笑。他此刻心裡很複雜,眼前這個假楊贊可比真楊贊能折騰多了,瞧著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出手可了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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