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意外
?盛世繁華已是過去,現如今這世道,多少人家連張嘴都糊不住,李家能有這等境遇就謝天謝地拜菩薩吧,可李十三一直對境況不滿,一直嚷嚷著要出去闖『盪』,爹娘為此沒少cāo心,這不入秋前好歹給他聘了『門』媳『婦』,指著用這個拴住他的心,但事與願違。娶妻之後,李十三出外闖『盪』的念頭愈發熾烈了。
胡八望著他那副猴急的樣子,忽然呵呵地笑了,用腳踢了踢李十三:「別賣獃了,從軍這條路走不通,你就死了心吧。倒是……」
「老八叔,你有什麼法子,指點指點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老八叔幾十歲的人了,指望你報個屁恩。你真想出去闖『盪』闖『盪』?」
「做夢都想,吃飯都想,連……跟我媳『婦』親熱時我都想。」
李十三說到這「噗通」給胡八跪下了,央告道:「老八叔,我知道你是個大好人,往『日』有對不住的地方,你是打是罵我都認了,求求你行行好,千萬給我指條明路,我,我給您磕個頭吧。」
李十三真的磕了個頭,胡八坦然受了,踢了他一腳,說道:「行啦,別在你老八叔面前來這套。瞧在你這孩子還算機靈,我指條路給你,能不能走的通,可在你了,老八叔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胡八指了指坊『門』外玩耍的那幫子公子哥兒,說道:「瞧見了沒,要想富貴,你得跟著這幫人後面『混』,攀龍附鳳,方能得道升仙。」
李十三咧著嘴道:「道理我懂,可沒路子走啊,我誰也不認識啊。」
胡八笑道:「誰說沒有,楊大郎你不是認識嗎?跟著他『混』呀。」
李十三稍一琢磨,就訕訕笑道:「我跟他不是很熟,小時候一起玩過不假,可大了以後就沒啥來往了。人家未必肯收我啊。再說我比他還大了一歲呢。」
胡八把臉一黑:「拉不下面子?哼,這話當我沒說,你呀,乖乖地跟著老八叔我『混』吧,我年紀比你爹你娘都大。」
「不不不,我不是這意思。」李十三急的面紅耳赤,「不是我拉不下面子,實在是沒什麼『交』情,去了也是白去。」
胡八嘿嘿笑道:「你跟他不熟,叫你媳『婦』去啊。」
「你?!」李十三臉『色』大變,他決然叫道:「老八叔,我敬你是長輩,你怎麼給我出這樣的餿主意?我寧可一輩子窩在這沒出息,也斷不幹這等齷齪事。」
「行,小子,老叔沒瞧錯你,有骨氣,是條漢子。」胡八翹著大拇指贊道,話鋒一轉,又責道:「只是你這小火暴脾氣得改改,叫你媳『婦』去幹嘛你就跳啊?」
「……」
「嘿嘿嘿,小子,你和蘭兒都是老叔看著長大的,老叔能讓你們去干那沒皮臉的事嗎?老叔是讓你和蘭兒去找沐家七娘,請她出面幫你說說,你媳『婦』不是沐家七娘的小姐妹嗎,說的上話吧?」
「這……」李十三搓著手,臉頰紅通通的,很不好意思。
他又問胡八:「沐家七娘跟他怎麼說的上話呢?難不成兩個人……」
「就你這樣子,家『門』口這點事都『弄』不明白,還要出去闖『盪』?」胡八臭了李十三兩句,無奈只得把話挑明了說,「他們兩個兩年前就好上啦,還記得楊大郎有個綽號嗎——楊姑娘,對不對,文靜秀氣的跟個閨『女』似的,後來怎麼突然就去從軍了?」
「為,為什麼?」
「因為心中有了所愛,人家這是要為所愛的人掙個前程,懂嗎?」
「就為了個『女』人?!」李十三啃著指甲,有些不大相信。他雖然娶了妻子,品嘗到了男歡間的『床』第之歡,但對情愛兩個字還不甚了了,為一個『女』人而改變自己,值得嗎?
「甭想了,就你那榆木腦袋,再琢磨兩年也琢磨不明白。行啦,這是你能走的唯一的一條路,成敗在此一舉。老八叔言盡於此,信不信,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信,信,我信,老八叔的話,我豈能不信呢。」
李十三笑呵呵地奔出『門』去,沖著趙家小店吼道:「老趙你倆快點,我的茶,我要喝茶!」
推『門』又跑回來,來到胡八身後,給他敲肩捶背,好一通忙乎,『侍』候的胡八渾身舒坦,這才笑咪咪地問道:「那個楊大郎跟沐家七娘真有啥事么?七娘可大他好幾歲呢。」
「『女』大三抱金磚,大點好,『女』人年紀大點懂得疼人。」
李十三點點頭:「那倒也是,我家蘭兒就什麼都不懂,晚上還要我給她打洗腳水。」
胡八笑罵道:「這種沒出息的話還好意思說,別說,懂么,丟不起那人。」
「是,老八叔您教訓的是,您真是高人吶,」李十三敲背更賣力了,「我就說嘛沐家七娘都十九歲了怎麼還不肯嫁人呢,原來是有這麼一檔子事。說起來真是不簡單吶,熬來熬去,總算熬出頭了。唉,老八叔,你說,這楊大郎會娶她嗎,她家可是世代從商的。」
不待胡八回答,他又自言自語道:「嗨,要說這做生意的人腦子就是活絡啊,瞧人家這『門』生意做的,真是一本萬利啊。」
胡八揮揮手打發了李十三,正『色』說道:「十三,你以後出去走江湖,給我記住這麼一句話:要順坡下山,不要逆水行舟,要『走』光明正道,別老想著抄偏道。你就是個凡夫俗子,凡事順著來,別逆著干。那偏道走的好固然能出奇制勝,但死起來也更難看。正道看著遠,只要不走偏,總有到的那麼一天。半途死了,那是你的命,沒有遺憾。」
稍頓,又道:「你說沐家七娘這回就時來運轉嗎,我看未必,有句老話說的好『富易妻,貴易友』。兩年前,楊家敗落,『花』前月下,談婚論嫁,如今呢,楊『門』振興有望,就算楊大郎不負當年情,又能怎樣,不過抬她過『門』做個妾而已。侯『門』深似海啊,就那麼好『混』的?」
李十三道:「這麼說,我這事……」
胡八把手一搖:「你呀,趕緊回去找蘭兒,帶上她去找七娘,『女』孩子家臉嫩,務必要把她『弄』到楊家去。時辰不早了,人該回來了。」
李十三面『露』為難之『色』,囁嚅道:「就算過去做妾,好歹也得『弄』抬轎子抬過去吧,再說了,就算不用轎子抬,也輪不到我倆送她過去吧,人家父母兄弟都在呢。」
胡八聞聽這話,蹭地跳起來朝李十三屁股上就是一腳,喝罵道:「你是真『混』蛋,還是故意消遣我?什麼妻妻妾妾的,他衣錦還鄉,街坊鄰居過去道個賀總成吧,碰了面,再見機行事,這天是人家最風光的時候,什麼事差不多就成了,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你這孩子不氣死我是不甘心哇,我踹你個屁股墩的!」
說完就踹,李十三早跳著讓開了,嘻嘻哈哈退到了『門』外。
出『門』時太急差點撞到了一個人,卻是捧著茶碗的趙老實。
「唉,十三,你的茶好了。」
「擱屋裡。」李十三答了一聲,頓時跑的沒影了。
趙老實捧著茶碗心裡嘀咕:「這小子今天有什麼喜事,樂成這樣?」
「老實,瞧啥呢。」胡八推『門』出來,隨口問道,順手接過那碗茶,飲了一口,嘖嘖嘴道:「有鹽味了,火候也不錯,老實啊,這做生意呢……唉,你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唉,你跑什麼呀?」
胡八端著茶碗才喝了一口,忽見趙老實臉『色』大變,繼而額頭冒汗,不等胡八多問,就撒『腿』跑了去,也不回鋪子,徑直朝坊東的家飛奔而去。
「莫名其妙嘛。」胡八搖搖頭,繼續品他的茶,越喝越覺得有滋味,於是一口氣喝乾,正要把碗底的薑絲掏出來吃,驟然臉『色』劇變:碗底除了薑絲,還有一撮彎彎曲曲的『毛』。
「趙老實,我cāo你大爺的!」胡八怒火萬丈衝出『門』去,把茶碗狠狠地砸向趙家熟食鋪。
紅『日』漸漸墜入原野,凈街鼓響徹整個長安城。
聚集在豐邑坊西坊『門』外的錦衣少年已經超過了六十人。氣球不踢了,灰塵太大,嗆的灰頭土臉的,晚上怎麼見人?兩天前這夥人就得到帶頭大哥的關照,說要在此迎接一位貴人。問是什麼來路,大哥玩神秘,不肯說,不說就不說唄,小小的豐邑坊林子能有多大,水能有多深,還能藏龍卧虎不成。
在這長安城還有咱錦衣社(馬球隊)不敢見的人么,真笑死人了。
凈街鼓響過,循例是要關閉坊『門』的,往『日』胡八干這時最積極,坊『門』一閉,再想進來,沒點好處免談,所以每『日』第一通凈街鼓響后,豐邑坊的西『門』就關閉了,當然也不光是西『門』,東『門』、南『門』、北『門』也是一樣。
這世道誰跟錢過不去呢,出錢的,撈錢的還不一個人。四『門』中但有一『門』不關,人全涌那去了,其他三個人還怎麼撈錢?為博好名聲而壞兄弟財路,這種「善人」做不得,誰做誰滾蛋,誰做誰挨打,餓死街頭也沒人同情。被你害的人,承你好處的人都會在你身後指著脊梁骨罵你一句:這傢伙是個笨蛋。
這世道,人可以做惡人、做無恥的『混』蛋,獨獨不能做笨蛋和善人。
胡八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做了「善人」,有什麼辦法呢,眼下這情形,不做「善人」才是「笨蛋」呢。
坊『門』外這幫紈絝子人是越聚越多,情緒卻越來越急躁,自個窩裡都已經掐起來來,現在要是過去關『門』,挨頓打是輕的,『弄』不好下半輩子就在『床』上躺著吧。別指望誰為你出頭,連聲好都不會有人叫,人們只會說你不識時務,老了老了還要犯傻。
笑話,我胡八好歹也是在御史台『混』過的,一大把年紀了,還能冒傻氣?
「去不得,去不得啊。」胡八在心裡嘀咕著,「誰愛出頭,誰去,凈街使是肯定會視而不見的,頂多馬後炮過來盤問一下,裝裝樣子,平『日』受我那麼多孝敬,能把我怎樣?」
胡八心裡犯嘀咕:這楊家大郎面子夠大的呀,這麼多人等他,他竟然遲遲不歸。這西北一趟走,攀上什麼大靠山了,就有這麼大勢力,橫成了這樣。瞧瞧這些人,哪個是省油的燈?別人不認識,那個頭上斜『插』菊『花』的,可不就是刑部郭『侍』郎家的二公子郭仲恭嗎?人稱「菊『花』小郎君」,最是耍的一手好劍,踢的一腳好球。
還有那個面白『唇』紅,男生『女』相,顏嬌美容若『女』子的少年,好像叫什麼「梅郎」,累世公侯世家出身,家裡美姬成群,偏偏喜歡描眉點『唇』穿『女』裝,把自己個當『女』人。
在家裡『混』『混』也就算了,人家還『混』北里,還千嬌百媚獨一秀,愣是『混』成了顛倒眾生的紅顏禍水。真是好大的笑話。
「惹不起,惹不起啊,寧可丟了這差事,咱也別犯渾往槍尖上撞。「胡八主意打定,坐耳房如坐中軍帳。穩當。
最後幾個手舉風車,搖著竹蜻蜓的坊間小兒也被各家父母拽了回去,父母們戰戰兢兢、滿臉堆著謙卑的笑,避瘟神似的回家去,關『門』閉戶上『門』閂,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凈街鼓敲到第三通的時候,凈街使騎著馬領著一隊邏卒打延平『門』出發往城內巡邏。遙見坊西『門』外這夥人,凈街使愣了一下,旋即就坦然地側過頭去,大搖大擺地巡邏去了。
胡八從耳房的小窗里看到這幅情形,微微一笑,終於推開了耳房的『門』,一手提著一盞風燈,天黑了,該點燈了。
一個錦衣少年衝過來奪去他手的燈籠,另有兩個少年搬來了梯子,三個人配合默契,片刻之後,兩隻燈籠就掛在西坊『門』頭上了。
一個少年問胡八:「老『門』館,你這『門』啥時關?」
胡八笑道:「有你們這麼多人替我守著,不用關,不用關。」
人群里立即響了一陣『騷』動,閑極無聊的少年們轟地一下子炸開了。
「嗨,你個老東西,拿咱們當『門』卒呢,我賞你個大嘴巴,信不信。」
「祝九別那麼沒風度好不好,老人家這是在說俏皮話呢,俏皮話你懂不懂?整天打打殺殺的,有意思嘛,大哥說了,咱們錦衣社要想不被人瞧貶,得先自己自強。欺負一個老人家算什麼本事,有種去把那個凈街使逮著打一頓,我才服你。」
「嗨,你別使這『激』將計!」
「你怕了?」
「我怕個鳥!」
「不怕你去啊,你的馬要是腳力不行,我把我的馬借給你,算了,乾脆送你了。算是兄弟我為你壯行了。」
「去就去,秦老五,你等著,我這就去把那個凈街使打的他爹都不認得。」
名喚祝九的少年氣咻咻要上馬,一眾人笑,一眾人勸,鬧的熱火朝天。
「得得得」北向街道上忽傳來了一陣馬蹄聲,來了兩個一身戎裝的年輕人,為首之人著神策軍校尉服,正是此次集會的召集人,長安錦衣社的帶頭大哥劉默彤。跟在他身後的是石雄,此刻也著神策軍衣甲。
「諸位兄弟,久違了。」劉默彤笑呵呵地抬手抱拳,撒溜地翻身下了馬,打著羅圈揖:「老四一出宮就往回趕,沒曾想過西市北『門』時,讓鄂王府的人給截了去。鄂王早就想見他,今早一回城,就派人知會了,本想宮中飲宴結束先過來會會大夥,再去十王宅奉承,沒想到半道上就給截了。」
鄂王之名,誰人不知?此言一出,倒像在滾沸的開水鍋里添了瓢涼水,霎時鴉雀無聲。一個身高八尺開外,體壯麵黑的少年出列叫道:「大哥,那咱們現在怎麼辦,繼續等下去,還是先去四哥府上拜見老夫人?」
劉默彤笑道:「老十九,你怕金吾卒抓你去吃牢飯嗎?」
眾人轟然大笑,宵禁之後無故不歸者,被巡街的金吾卒抓住,輕者就地挨頓鞭子,重者是要移『交』給京兆府關進大牢里吃上幾天黑霉發臭的牢飯的。
「我倒是想去京兆府大牢逛逛,沒人請我啊。」
黑胖少年哈哈大笑,顯得十分豪氣,他是根本沒把巡街的金吾卒放在眼裡。
近來國家法律『日』趨廢弛,長安城的宵禁也不如以前執行的嚴格了。雖然宵禁后公然在大街上遊逛還會遇到些小麻煩,但被金吾卒抓住鞭打,或關進京兆府大牢,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宵禁以後能不上街自然不上街,沒事惹事那不是顯能耐,那叫不穩重,沒休養,幼稚。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是有事,那是一定要上街的,因為怕金吾卒而有事不敢上街,那就是純粹的窩囊,沒面子,吃不開。
一個窩囊、沒面子、吃不開的人想在錦衣社裡『混』下去,一字記之曰:難!
劉默彤是這夥人的召集人,是他們的帶頭大哥,也是長安錦衣社裡舉足輕重的一號人物,敷衍一幫小兄弟容易,敷衍坊里的那位老夫人現在也充滿信心。現在讓他頭疼的是李熙,這個自作聰明的笨蛋,竟然不聽招呼,又跟自己玩起了心眼。
劉默彤強壓心中的惱恨,一面笑呵呵地跟兄弟們互道離別之情,出城兩年,許多舊『日』的小兄弟都長高長壯了,有些人變化太大,一時還真吃不準是誰。
他一面熱情地敷衍著,一面焦急地朝北面打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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