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無定名

029.無定名

?所謂李熙半途被鄂王召見,只是他的猜測,實際上他現在也不知道李熙在哪,他派去接李熙的家人一早就駕著馬車在承天『門』外等候了,一共四個人,都是自己的心腹,『精』明幹練,辦事穩妥。

他們雖不認識李熙,但卻認識李老三,而李老三早在自己出宮前就叮嚀好了,是要一路「陪著」李熙的。

李老三不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他知道「陪」字的另一層含義,會把握好分寸,可是人為何突然不見了呢。若是李熙一個人不見了,還可以懷疑他起了什麼歪心思,半道溜了,但李老三和自己的家人也一起不見了,豈非古怪。

現在唯一的解釋就是李熙自作主張,臨時改變計劃,先去了鄂王府。

李湛要李熙在宴散後去鄂王府見他,這件事李熙早在宮裡飲宴時就稟報了他,還特意徵求了他的意見,是先回豐邑坊,還是先去見鄂王。

劉默彤讓他先回豐邑坊,鄂王那回頭再去。楊葛氏這一關是非過不可的,原定計劃是邀上一大幫子人一起到楊宅,借賀喜為名,先鬧上他一場,『插』科打諢,嬉笑怒罵。老夫人畢竟年紀大了,一來二去還不把她鬧暈了,她一暈乎,後面的事就容易辦了。

如今又有了鄂王這張牌,那就更加勝券在握了。

石雄進一步地完善了他的策略,他囑咐李熙見到老夫人後要少說話,多磕頭,表情要大喜大悲,最好面目猙獰,眉眼挪位。兩年沒見,乍見親人,心情『激』動,酒又喝多了,表情誇張點也正常。如此縱然老夫人伸手來『摸』臉,也能搪塞過去。

當然為策萬一,臉還是不讓她『摸』為好,她非要『摸』,那就提醒李熙去赴鄂王李湛之約。

「神京小霸王」的惡名楊葛氏未必知曉,但現場有那麼多人幫襯,劉默彤相信自己老娘的乾娘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放孫子出『門』赴約去的。

一著棋走活全盤皆活,有了鄂王這張牌,如虎添翼,三天時間好『混』,三天後打發那小子出京,再也不許他回京,從此萬事大吉。

偏偏這個節骨眼上,這小子動了歪心思。

「自以為聰明的蠢貨,我要想殺你還容得你活到今天。」劉默彤咬牙切齒地想著,臉上依舊『春』風拂人。

眼看著天漸漸暗了下來,安撫了一幫兄弟后,劉默彤悄悄叫過石雄,不等他說話,石雄便『陰』沉著臉說道:「大哥放心,我就是綁也把他給綁回來。」

「綁?」劉默彤心裡苦笑,「就算綁,你也要先找到人才行。老天保佑吧,希望那小子『迷』途知返,別再自作聰明地折騰下去了。」

石雄要去,劉默彤沒攔著,許多事,即使是結拜兄弟也還是不告訴的為好,自己已經一腳踏入了一個大泥潭,何必讓兄弟朋友都陷進來呢。

石雄一隻腳已經踩在了馬鐙上,手攀馬鞍,腰上正要送力,忽聽得一陣清脆的銅鈴響,又有得得得的馬蹄鐵叩擊地面聲。他抬頭一看,夜霧中,正北方向飛來一騎,卻是劉默彤派去接李熙的車夫,神情狼狽,滿頭大汗。

石雄心裡咯噔一驚:難道那小子跑了么?

李熙其實沒有想過要逃跑,因為他知道那是死路一條。

他也沒有自作主張去見鄂王李湛,飲宴一結束,他就帶著崔鶯鶯找到李老三要求立即出宮去豐邑坊,他已經有些受不了這種懸而未決的煎熬了。既然早晚都要面對,不如早點面對。

有句話說的好:早死早超生。

在李熙的「指點」下,李老三也搶了一個舞姬,名叫綠珠,十六歲,鮮嫩的能捏出水來,李老三愛若珍寶,歡喜無限。

但李熙找到他時,他卻在犯愁呢。

李老三的髮妻劉氏是他的姨表姐,成親十年,為他生了六雙兒『女』,老李家數代單傳,人丁不旺,劉氏立此汗馬功勞,免不了『日』漸驕橫起來。

李老三對她是又敬又怕。

這回無端『弄』個小妾回去,家裡一場『雞』飛狗跳是免不了的了。鬧,李老三不怕,無非多陪笑臉,苦挨兩下,問題是他晚上得陪李熙去豐邑坊。楊贊死了,偷梁換柱拿李熙頂替楊贊糊『弄』老夫人的計謀最早是他出的,事關今後的榮辱,他怎能不在場呢。

如此問題就來了,沒有自己的保護,綠珠難保不被悍妻所害,死倒還不至於,皮開『肉』綻怕是免不了的,一想到嬌滴滴、『花』骨朵似的綠珠在悍妻『棒』下慘叫哀嚎的情形,李老三的心都快碎了,疼的流血。

李熙給他出主意,讓他把人先寄存在客棧或哪個朋友家,等了結了豐邑坊的事,再接回她一起回家,如此兩不耽誤,兩全其美。

李老三欣然採納,自己是關心則『亂』,這麼淺顯的計策偏就想不到。

太極宮內飲宴過後,李純降旨開承天『門』、朱雀『門』供將士行走,進宮時走的是偏『門』,出宮時走正『門』,對許多卑官小將們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

他們中的許多人註定這輩子都沒希望再來第二回了。

所以,出了承天『門』后,回過身來佇足仰望,指點評說一番,向南穿過一條大街,就是巍峨壯觀的朱雀『門』,出『門』之後,眾人仍久久不忍離去。

「走走走,快走!閑雜人等不許停留。」守『門』的衛卒兇狠地嚷了起來。

「狗仗人勢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的。」一身酒氣的新貴們罵罵咧咧,腳下卻誰也沒停,做了官,將來有的是自己逞威風的地方,但這裡不行,高手如林,耍不開。

李熙很知趣地沒在朱雀『門』外做任何停留,走出巍峨壯麗的大『門』后,他便帶著崔鶯鶯登上了劉默彤派來接他的馬車。

劉默彤這回派了三個人來接李熙,李老三全認識,勾肩搭背一通嘀咕后,兩名騎士便帶著綠珠去找客棧安置了。

李老三獨自騎馬護送李熙回豐邑坊,路過西市北『門』時,兩個黃衫騎士策馬追了上來,盤馬攔車,詢問誰是平山子楊參軍,原來是鄂王府派來的太監,奉命迎候李熙去見李湛。

小霸王相召,哪敢不去?李老三隻好打發車夫去向劉默彤報信,自己以團練使之尊親自為九品參軍駕車,跟著兩個太監去了十王宅。

十王宅位置在長安城東北角,也叫十六王宅,是李氏諸王居住的高尚社區。李湛雖然已經封王,卻因尚未成年多半時間還隨母親居住在宮裡,不過按規制,十王宅里也建有他的王府,此番為見李熙他是專『門』出宮回的王府。

李老三駕駛技術純熟,一路風馳電掣到了十王宅,可是不巧的是,鄂王李湛因在府里等李熙遲遲不來,就出『門』訪友去了,臨行丟下話:李熙若來,叫他先回去,小王得空再叫他。

讓李湛放了鴿子,李熙和李老三卻連個苦臉也不敢有,告辭出『門』,迎請他們的太監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專『門』贈了他們一對宮燈。

李熙不知道這對宮燈有何妙用,李老三卻如獲至寶,仗著這對宮燈,他駕著馬車一路飛馳,完全沒把上街查禁的金吾卒放在眼裡。

而那位回去報信的車夫走到半道就走不了了,凈街鼓一響,邏卒上街,金吾卒查禁,他是東躲xīzàng,盡繞道了。

結果他前腳剛到豐邑坊西大『門』,李老三駕著馬車也到了。

李老三滿面紅光,神采飛揚,宵禁以後在長安城大街上飈車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

等候在坊『門』前的眾少年此前聽劉默彤說有位楊姓貴人要來,卻誰也沒見過他長什麼樣。而李老三雖是劉府家將,卻一直是大公子的人,跟劉默彤攀上關係不過兩三個月,故而認識他的人並不多。

如今他駕車飛馳而來,面容紅潤,神采飛揚,甚是好風度,眾人就錯把他當成了劉默彤說的那位楊氏貴人。

望眼『玉』穿中終於等來了真佛,眾少年一擁而上,哪管三七二十一,抬起李老三就往空中拋去。這一招喚作「步步高」,用以迎接貴賓,表示友好。

劉默彤誇口說他這位新結拜的弟兄在太極宮裡憑著一手妙到巔峰的「楊氏凌空殺」力壓群雄獨佔『花』魁,天子動容,貴妃誇獎,為此還特意賞了他五千貫錢。

還都是懷揣夢想崇拜英雄的年紀,見了這樣的大英雄,如何不示好?

李老三莫名其妙地讓人扔到了空中,想解釋也來不及了。

李熙從來沒有坐過這麼顛簸的馬車,幾十里路顛簸下來,人早散了架了,車停之後,他是頭暈腦脹,直犯噁心,蹲在車廂里動不了身。

崔鶯鶯也是眉頭緊蹙,臉『色』發白,但比起李熙來要好多了,車停之後,她忽感腹內翻騰難忍,於是趕忙捂嘴奔去城牆下的水溝邊嘔吐起來。

眾人把她的「楊郎」當沙包一樣往天上拋時,小妮子剛從水溝邊回來,李熙還在車上,稀里糊塗的她就把李老三當成了李熙,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小姑娘驀然間暴吼了一聲:「你們別欺負他!」

獅吼一出,群雄皆驚,彼時恰逢李老三當空下落之際,因為她這一嗓子,接的人稍稍愣了下神,一時跟進不及。

於是傳說中的「楊氏凌空殺」的創始人立即就有新招面世,名曰:楊氏撲街。

噗!塵土飛揚,楊『門』之主墜落黃塵,齜牙咧嘴,哼哼著起不來身。

「啊,楊兄!」

眼見偶像撲街,眾下一通忙『亂』。

李熙從車上下來時,頭還暈的厲害,他扶著車廂,呲著牙,眯著眼,問一旁發獃發抖的崔鶯鶯:「這夥人在忙什麼,這麼開心?」

「呀!他們拋的不是你么?」崔鶯鶯驚訝地望著李熙,又回頭望了眼沒在黃塵中的李老三,忽然「撲哧」一笑:

「哈哈哈哈,你們這群笨蛋,全『弄』錯啦……」

李熙吃驚地望著崔鶯鶯,心裡嘀咕:這丫頭傻笑起來的模樣還真是好看吶。

待『弄』清了誰是楊贊后,眾人棄黃塵中的李老三於不顧,抬起「楊氏凌空殺」的發明人,跨馬遊街一般浩浩『盪』『盪』地穿過了坊『門』。

平山子楊贊的宅邸位於豐邑坊西北隅,半個月前這裡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民宅,『門』樓低矮破舊,大『門』上黑漆斑駁,但是現在,在劉默彤的親自安排下,楊宅里裡外外修葺一新,處處披紅挂彩,一派喜慶『色』彩。

奉劉默彤之命,早一步趕到的劉府二管家劉萬,此刻穿戴一新,正以楊宅大管家的身份里裡外外招呼著。

楊宅的老管家楊福年逾六旬,身體又不好,這等大場面他是沒『精』力再應付,楊家其他幾個家人又年紀太小,應付不來。讓劉萬來客串楊宅管家實屬無奈之舉。

在熱切的期盼中,衣錦還鄉的楊家少主人終於出現了,一出場就聲勢不凡。

楊『門』少主這回是被一群衣著光鮮的公子哥們給扛回來的!

公子哥們一路行來,井然有序、有條不紊,有前面開道的,有左右維持秩序的,還有後面吶喊壓陣的。

這自然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們中的許多人就在太子的清道率中任職,充當開路先鋒,自是手到擒來。

「來了,來了!」

站在街口向南打望的劉萬一拍大『腿』,興奮的一蹦多高,簡直比楊宅家人還高興,他一路小跑著回到楊宅大『門』,先招呼鼓樂手趕緊奏響音樂,再指使『門』內的兩個綠裙丫鬟說:「快去稟報老夫人。」最後喚來楊葛氏的貼身婢『女』戚氏,讓她把準備好的賞錢、果點撒給看熱鬧的兒童。孩子們爭爭搶搶、鬧鬧嚷嚷,喜慶的氣氛就出來了。

戚氏一邊笑的合不攏嘴,一面卻疑『惑』地問道:「不是說到『門』口才撒嗎?」

劉萬拍『腿』大笑道:「到『門』口就來不及啦!爵爺這回是讓人抬回來的。」

「啊!」戚氏嚇了一大跳,心道少主人這是怎麼了,竟讓人抬著回來了?

劉萬忽覺自己失言,便改口道:「不是抬,是扛,唉也不對,是背,嗨……」

一時情急,他也想不好用什麼詞來形容了。

說話間,那一干世家子弟已經抬著李熙轉過街口朝這邊來了。

戚氏遙遙望了眼被眾人抬過頭頂,正含笑向四方街鄰揮手致意的自家少主人,心裡長長鬆了口氣,她白了眼劉萬忙碌的身影,把嘴一撇:「哼,這個死老劉,幾十歲的人了,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好。」

興奮之下,她一拍自己的小閨『女』:「妞兒,快去稟報老夫人,就說……」

六歲的妞兒不等母親把話說完,便把頭一甩,脆聲應道:「我知道啦。」拔『腿』就進了大『門』。戚氏大感欣慰,連最小的『女』兒也懂事能幫忙了,看來自家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剛想到這,就聽到楊宅里傳來妞兒那極具穿透力的報喜聲:「報老夫人,少主人讓人抬回來啦!」

戚氏臉『色』一變,啊地一聲叫,把手中簸籮里的錢往地上一潑,拔『腿』向內宅跑去,邊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不是抬,是扛,是舉,是……」

楊宅『門』樓越來越近了,李熙的心反倒越來越鎮定。事到如今,見招拆招耳。

楊宅『門』樓上的匾額是楊贊祖父題的,落款處還刻著名諱紋章,離家兩年多,見先人墨跡,循禮是要拜一拜的。

李熙深吸了一口氣,望了望黑壓壓圍觀的街坊,到底還是撩衣拜了下去。

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在心裡祝禱道:「楊『門』祖先在上,楊贊兄弟為國捐軀,乃國之忠烈,楊『門』榮耀。不才李熙,『陰』差陽錯,添顏拜於老先生名下,雖有不得已苦衷,用心卻無絲毫惡意。李熙頂楊贊一『日』之名,當戰戰兢兢,不墮楊『門』聲名。此數言,天可鑒。」

劉默彤排眾而出扶起楊贊,明裡勸道:「莫讓老夫人久等。」暗裡囑咐:「腰系紅絲絛的是自己人。」

李熙擦擦淚眼,回頭招呼崔鶯鶯:「隨我去見阿婆。」

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牽著崔鶯鶯的手邁大步跨過了楊宅『門』檻。

楊宅不算大,內外有三重,沿著一條夯土鋪磚的甬道一路行去,正面有座殿堂,樣式類似微縮版的昭德殿,是為楊宅正堂,正堂左右兩側的圍牆上各開了一道小『門』,從左手小『門』往裡,就是楊宅後院,即楊家主人的起居之所。

後院也有一座殿堂,規制比正堂小的多,堂前一方池沼,荷葉衰敗,秋菱正當採摘時,池沼左右各有一個小院,楊贊的祖母就住在左側的小院里。

這院落面積不大,幾株丁香樹,坐北面南有一棟小樓。

院子里已經擠滿了人,楊宅家人,還有左右來探望的街坊。

李熙曾聽劉默彤說過,楊贊的父親曾因軍功受封侯爵,那時楊家在京城也是豪富之家,其宅在北城的義寧坊,但好景不長,楊贊三歲那年,楊父『蒙』冤被殺,母親籍沒入宮,不久即憂憤而死。祖母和楊贊配在司農寺,苦苦熬了三年。楊贊六歲那年,李純為其父平冤昭雪,家人也得到了赦免。但此刻楊家已經敗落,義寧坊的宅子被變賣抵債,祖孫二人搬到豐邑坊,與平民『混』居。

歷經磨難之後,楊葛氏從此篤信佛教,信奉眾生平等,待人謙和。在豐邑坊居住多年,與人為善,廣結善緣,街坊鄰里都願同她『交』往,只是多數街坊並不知道這位銀髮瞎眼的楊阿婆竟然還是位朝廷的郡夫人,而那個沉默寡言、『性』格內向的楊大郎頭上還頂著朝廷的子爵。

跨過小院的『門』,穿過長長的迴廊,就到了楊葛氏居住的小樓『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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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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