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出遊
?「嘿嘿嘿……」李熙仍舊在裝。
不管是誥命夫人還是街頭賣茶葉蛋的老阿婆,嘮叨起來的模式都是一樣的,一句話反反覆復,反問句,感嘆句,排比句,『交』叉使用,樂此不疲。
李熙賠笑陪的近乎臉部肌『肉』『抽』筋,於是就做起了面部按摩保健cāo。戚氏不覺撲哧一笑,好在她夠乖覺,趕緊掩上了嘴,楊葛氏嘮叨正在興頭上,對此毫無察覺。
「……『楊氏凌空殺』,咱們楊『門』這回真是出大名聲了……」
唉,李熙作罷臉部保健按摩cāo,臉是舒服多了,耳朵卻依然受煎熬。真是好事不出『門』惡名臭千里,「楊氏凌空殺」只怕從此是要載入史冊了,自己作為「楊氏凌空殺」的創始人兼掌『門』人,也將永垂不朽。
只不過那玩意,說著好聽,實際卻是個注水貨,自己不過是伸個舌頭做個丑相罷了,哪就凌空殺了,凌空個屁,我倒是想凌空呢,我還想撲殺我的荷『花』呢,奈何我飛不起來哇,究竟是哪個王八蛋給我取的這個不倫不類的綽號!
吐槽完畢,楊葛氏的嘮叨也接近尾聲了,李熙清了清嗓子,賠笑說道:
「阿婆,我承認這兩年在邊軍里學了不少壞心眼,人也變得勢力起來,可是沐家小娘子這件事,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咱們公卿之家就算是再敗落,也不是他一戶商賈人家能高攀的,而今我已經答應納她做妾,還以平妻之禮抬她過『門』,算是給足了她們家面子,過去縱有千錯萬錯也從此一筆勾銷了。阿婆您嗓子不好,還是少說兩句吧。」
廳堂里忽然靜了下來,戚氏已經開始悄悄抹眼淚了,她終於忍不住跪在了楊葛氏面前,動情地說道:「老夫人你聽聽,大郎長大了,像個男子漢了,咱們楊家振興有指望了。」
楊葛氏的眼睛已經瞎了很多年,已經沒有淚水好流,否則也是個淚流滿面的結果。孩子在外面經歷了風雨,見了世面,由一株溫室里的小苗長成了參天大樹,頂天立地,撐的起這個家,能蔭庇孤寡老人了。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值得,所以愣怔了片刻后。
楊葛氏就歡喜起來,她強撐著不讓自己失態,嘴上「咄」了一聲,笑罵道:「嘴上說的一套一套,做起來『亂』七八糟。」然後即以極不耐煩的態度,朝李熙揮了揮手說:「去去去,吃飯去,還要等著尚書、『侍』郎把告身給你送來不成?」
剛不耐煩地打發了孫子,卻又叫道:「記得少喝酒,記得早點回來。」
戚氏含笑扶起李熙,送他出『門』,路上悄聲說道:「你放心去辦事,少夫人那我會妥善照料。至於沐家那邊,已經央人去說了,你等好吧,保管趕在少夫人之前進『門』服『侍』。」
李熙詫異地問:「這是什麼意思,不該鶯鶯先進『門』嗎?」
戚氏啐道:「好你個糊塗的楊大郎,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能娶一個沒根的『女』子過『門』嗎,得先給她尋一個娘家,三聘九禮,風風光光地抬過『門』才算數呢。」
李熙驚道:「這麼一耽擱,我后『日』怎麼出京赴任?」
戚氏聽了這話,把鼻子一『抽』,伸出一指狠狠地在李熙的額頭上戳了一指,笑罵道:「走不了就別走,天子賜婚,你不會請假啊。」
「哦……」李熙一頭霧水地走了,戚氏站在跨院『門』口目送他走遠,臉『色』驟然一變,她折身迴轉回來飛快地關閉了所有窗戶,楊葛氏身體不好,這大冷的天,還不凍死她。
因為要去吏部領告身,李煦和劉默彤先用了早飯,飯後,劉默彤坐著喝茶,李煦則去了趟東院看望崔鶯鶯。一間三楹舊屋,收拾的乾乾淨淨,傢具多破舊,各種用品卻都是新添置的,鎏金壺配著陶碗,紅羅帳里橫著青絲蠶被,看著有些『混』搭,想來應該是為了迎接崔鶯鶯而臨時湊起來的。時間太緊迫,來不及挑揀。
崔鶯鶯剛剛梳完頭,盤了一個高高的髮髻,應該是大戶人家未出閣『女』子的打扮,正忙著貼黃、點『唇』。服『侍』她的是兩個中年『婦』『女』,一邊為她梳妝,一邊嘀嘀咕咕不知道跟她說了些什麼,不時發出唧唧咯咯的笑聲,隔著一層紗屏,看到的只是崔鶯鶯的一個剪影,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
李煦咳嗽了一聲,紗屏那邊的笑聲戛然而止,兩個『婦』『女』站了起來,朝李煦襝衽福了一禮,知趣地離開了,崔鶯鶯也站了起來,微微地低著頭。妝畫的很濃,嘴『唇』點的紅彤彤的。
「她們怎麼給你『弄』這麼個妝?」
「我也不知道該畫什麼妝,就憑她們做主了。」
李煦就是隨口一問,他哪『弄』的清什麼身份什麼場合該畫什麼妝。
「唔,妝畫的不錯,就是眼圈有點紅,昨晚沒睡好吧。」
「嗯。」崔鶯鶯輕輕點頭,聲音輕的像蚊蚋哼鳴。
想到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尷不尬地過了一晚,李煦心裡有些不忍,為示安撫,李煦就把早上戚氏說的那番話說給了崔鶯鶯聽。
小姑娘驚喜地抬起了頭,黑亮的眸子發出灼熱的光。
「若『蒙』老夫人如此顧念,不妨投書寄名給崔駙馬家。我家與他家幾世修好,父親與駙馬常詩酒唱和,『交』誼匪淺,父親犯罪后,朝中勛貴多噤聲自保,唯崔駙馬仗義執言,幫忙說了話。而且論輩分,我恰好又是他晚輩。」
崔鶯鶯說話時神采飛揚,說完眸中神采卻漸漸消散,愁雲輕攏,還是那副怯怯的可憐樣。
「只是聽說去歲入冬,他便重病卧『床』,也不知道今『日』怎麼樣了,我在禁宮消息閉塞,他是否健在也不知道……」
李煦想說我剛回京也不知道,不忍她失望,便道:「我雖人在西北,也常能看到邸報,似乎沒有提到崔駙馬的什麼消息。」
「那就好,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崔鶯鶯說道,低著頭,強壓心中的興奮。
李煦笑了笑,安撫道:「回到見過老夫人,回來再睡會,眼睛熬紅了不好看。還有,以後居家不必畫這麼重的妝,……那個多費神吶。」
李煦望著她那一點鮮紅的嘴『唇』,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也許真的很美,但自己吃不消。
劉默彤見過了老夫人就去了『門』口,劉萬備好了馬匹,打發旺財來請李煦。李煦別過崔鶯鶯,大步出『門』來,邊走邊問旺財:「崔駙馬死了沒有?」
「長安城有三個姓崔的駙馬,不知少主人問的是哪個?」
這麼多,李煦心裡嘀咕,「年紀最大的那個。」
「沒死,病的下不了『床』。」
李煦望了眼旺財,心裡很滿意,就說:「打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吧。」
「是,少主人。」旺財答道,低著頭。
「叫大郎,跟他們一樣叫我大郎。」
「是,大郎。」旺財應道,依舊低著頭。
「……很好。」
和劉默彤並轡去往皇城的路上,李煦向他打聽起崔駙馬的近況,劉默彤反問:「你問他幹嘛?」
李煦便說起給崔鶯鶯投書寄名的事,劉默彤思忖了一會,說道:「崔駙馬是個老好人,和鶯鶯家有舊,你未謀面的老丈人犯事時,他還幫忙說過話。不過去冬就病了,而今更是時昏『迷』時清醒,管不了事。大長公主的脾氣既古怪又大的嚇人,投書寄名這事,我覺得懸。」
聽劉默彤一席話,李煦才知道這「投書寄名」並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只是認個乾爹乾娘,出嫁時擺個陣勢做做樣子,圖個臉上風光。
實際上,投書之後,投書人和寄名家主之間就形成了一種類似收養的法律關係,這層關係比『私』下認的乾親更正式更親密,所投之書要里正、坊官現場籤押做鑒證才有效,此後里正坊官會把投書寄名的情況記錄在案,定期造冊向縣官報備,以備查核。將來有一方犯了逆、反重罪,另一方是要受牽連的。
抄家或許未必,但諸如限制zìyóu,不允許遷徙,若干年內不許參加科舉,不允許擔任某種官職等,卻是有的。
崔鶯鶯是犯官之後,且犯的逆反重罪,即便崔駙馬身體康健,願不願意接納她的投書尚且難說,何況他如今是這個狀態。大長公主脾氣古怪到什麼地步,無從猜測,但要她接納一個犯了逆反罪的犯官之後,劉默彤說的對,這事懸。
這事還不太好辦呀,李煦眉頭微微蹙起,從他的角度來說,投書寄名根本就是脫『褲』子放屁,天子賜婚,特旨恩免,落籍為良民已經不是問題,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想熱鬧那就大cāo大辦,要風光那就抬著新娘子招搖過市,順著長安城的主要大街使勁逛上他幾圈便是。
不過這也只是李煦的一廂情願,這個時代人家講究這個,自己若不是個水貨也可以爭一爭,眼下這情形,還是低調吧。
見李煦愁眉苦臉,悶悶不樂,劉默彤笑道:「嗨,這算什麼,你也要愁上一愁,此事求求老三便是,他也姓崔,跟你家鶯鶯正好一家。你若不好意思開口,我來幫你說好了。」
「……三哥家,肯答應嗎?」李煦有些吃驚。
「郭世伯是個撒手掌柜,啥時也不管,夫人嘛,寵你三哥寵的不得了,嫌他孤苦一個人沒有伴,巴不得多結幾『門』親來扶持呢。只要老三答應,這事穩成。老三那,我開了口,仈jiǔ不離十,這事你就放心吧。你就等著做太常少卿家的『女』婿吧。」
劉默彤溫和地下著,李煦的臉『色』卻是瞬息三變,終於也有了笑容。
這『日』到吏部領取告身的人不算少,多數都是西北剿匪功臣,許多也都是認識的,見了面寒暄著,一些出遠『門』的,已經帶上了行李,準備領取告身後即刻赴任,多數人還準備在長安住上幾天,瀟洒地玩上一把。留足盤纏和孝敬,其他的錢『花』光為算。
人生得意須盡歡,此等時光一輩子又能遇到幾回。
李煦領取告身時,專意向小郎官問了一下如何請婚假的問題,小郎官把手一擺:「甭費那勁,今『日』才十月二十一『日』,韶州那邊你元旦前趕到便是合規。兩個多月時間,你就算騎頭驢也趕到了,沒必要。」
這小郎官十仈jiǔ歲的樣子,白面如『玉』,粉嫩粉嫩的,像麵糰捏的相似,只是一雙眼總愛斜著瞅人,且目光異常銳利,令人不敢直視。李煦覺得此人很有些意思,抬手問道:「兄台爽快人,敢問高姓大名?」
小郎官也把手一抬:「不敢,在下魏謨。」
李煦倒『抽』了一口涼氣,果然是天下中樞之地,請個假也能遇見貴人,這個魏謨可不就是初唐名臣魏徵的後代嗎,細瞅瞅魏謨的臉,嗯,白了點,要是能黑點就夠味了。
本著遇真佛就燒三炷香的優良傳統,李煦沒羞沒臊地就坐下來跟魏謨聊上了,渾然不顧後來還排著長隊呢,一番奉承,魏謨小郎官心情大感舒暢,身為名臣之後,又自持才高八斗,魏謨小郎君向來目開於頂,目中無人,在吏部關係很不好,其實不光吏部,在哪關係都不好,如今突然有個世家子過來奉承巴結,到底是少年心『性』,骨子裡的虛榮是免不了的。
一高興,索『性』把公事推給了同僚,領著李煦到了茶水廳,尚書省六部二十四司各自都設有自己的茶水廳,供官員休憩使用,免費供應茶店,還有專人服『侍』。魏謨要了差點,兩個人且飲且聊,愈發感到投機,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就過去了,等李煦告辭時,向來訪客登『門』拱手送的魏謨竟破例送他出『門』,拱手道別,儼然已是朋友。
李煦出了尚書省,沿安上『門』街向南行去,劉默彤、石雄、崔『玉』棟、李老三已經在安上『門』外等候了,早前在尚書省『門』口分別時,劉默彤囑咐李煦領完告身就趕到安上『門』外等候,會齊石雄、崔『玉』棟、李老三后,一同去崇仁坊玄真觀旁的胡家酒樓喝兩杯。
因為跟魏謨聊的投機,李煦耽誤了不少工夫,見了面告了聲罪,又大要解釋了一下遲到的原因。魏謨雖是名臣之後,此刻也才剛入仕途,知道他的人並不多。劉默彤、崔『玉』棟、李老三都不在意,只有石雄撇了撇嘴,不過也沒說什麼。
崇仁坊距離皇城只一街之隔,四人就都沒有乘馬,進了崇仁坊,石雄取了些錢給了旺財等隨從,讓他們自己找地方吃飯,便前頭引路帶著四人去找胡家酒樓。
這崇仁坊位於長安城北部,距離三大內都不遠,距離皇城更是只有一街之隔,坊內高『門』大戶雲集,高檔客棧眾多。玄真觀旁邊的這家胡家酒樓是一個西域胡人開的,胡人來到大唐,入鄉隨俗該姓了胡,取了唐人的名字,酒樓是地道的中原式樣,菜品也以長安地方菜為主,只偶爾點綴有幾樣西域風情的菜肴。
蓋因長安城裡胡人開的飯館太多,出奇制勝、打民族風情牌勢必難以持久,踏踏實實把菜做好才是王道。
五人要了樓上靠南的一個雅間,店裡按照客人要求換上了長『腿』的胡桌胡凳,這些用作的餐桌的胡桌胡凳,類似於後世的八仙桌,李煦瞧著親切,在西北待了兩年多的劉默彤、石雄等人似也情有獨鍾。
點了菜,把『門』一關,喧囂皆無,清凈怡人。朝南的窗口外橫著一條香樟的枝條,背景則是玄真觀內的殿角樓閣,頗有些潑墨山水的雅趣。
怎奈五個人仍覺閑著無聊,於是李煦就拿李老三開涮,李老三額頭上纏著一圈白布,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的。
「老三哥,昨夜戰況如何?」
「不要『亂』說,西北匪患才平定,天下太平,哪有戰事。哦,我這是……貓,貓抓的。」李老三說著說著臉就通紅,顯然他自己也覺得這個謊撒的不夠高明。
「哇,你娶的二嫂又不是老鼠『精』,積攢了多大的仇恨,這麼多貓一起開抓?臉『色』還是青的,貓除了抓你,還對你動拳腳了嗎。」
李老三的臉窘的更紅了,訕訕地笑著。昨夜他從豐邑坊出去后,直奔客棧接了綠珠,李老三心裡一路敲著鼓回到永昌坊的家,正思從哪個『門』進呢,孰料劉氏早已盛裝迎在街口,身披鎖子連環描金騎兵皮甲,頭扎青布條,手持差三十二兩滿五十斤的青龍偃月大砍刀,威風凜凜立在街口。
他的六個兒『女』,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最大的九歲,最少的三歲,也是全身小打扮,cāo槍持『棒』,見了面不問三七二十一,掄棍子就上來打他老爹。
李老三雖然心裡早有準備,卻也沒想到結局會這麼凄慘,他本來還幻想著內部矛盾能家裡解決呢,哪曾料到一向小事計較大事寬容的髮妻竟一點顏面也不給自己留!
這一通打,饒是李老三身經百戰,也是膽戰心寒,傷痕纍纍,好在兒子打老子,他還能叉開巴掌打兩下屁股,丫頭欺負爹,直接夾在腋下,來一個夾一個,劉氏雖然掄棍砸自己,看著威風,聽著呼呼掛風,實則卻是虛多實少,以恐嚇出氣為主,沒下死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