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真人不露相

031.真人不露相

?楊贊和沐家七娘有什麼瓜葛,李煦是一無所知,劉默彤聽完李煦複述戚氏的話也蹙起了眉頭,他想了想,對李煦說道:「我要出去一趟,拂曉前回來。在我回來之前,你最好想個我為何不在的借口,免得惹人懷疑。」

『交』代完,劉默彤匆匆出了楊宅。

李熙相信劉默彤的幹練也相信他有把握把這一切查個水落石出,可是他仍舊睡不著,在書房裡踱來踱去一夜沒睡,三更末,困意襲來,他和衣躺了會兒,眼閉著,心卻還是懸著。穿越到這個時代已經兩年多,經歷中比這次更兇險的也是有過的,好幾次,刀鋒加頸以為必死無疑,最後還是僥倖逃脫了,但李熙知道他只是僥倖,自己沒有諸天神佛的特殊關照,所憑的不過是好運氣罷了。

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倒霉,但好運氣也會有用盡的時候。常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常在『花』場走,遲早要濕手。

「……唉……」睡不著,索『性』不睡了,李熙起身來,在楊宅少主人、自己的房間里徘徊著,月『色』不明,燈燭又不能點,但憑著一雙早已練就的夜行眼,在這間面積不大,格局卻很複雜的書房裡拐彎抹角地走,也沒有磕著碰著。

這雙夜行眼是以前做乞丐、做奴隸時練就的,時時關及生死,哪能不用心練?

面朝著后『花』園的書案上壘著一摞書,紙墨筆硯齊全,『玉』石鎮紙下甚至還留著一張黃麻紙箋。也許老人家思念孫子故意擺在那做念想的,可是又何必呢睹物思人,豈非更添煩惱。

既然是「我」的舊作我還是看看吧,李熙『抽』出那張紙,夜行眼雖亮,要看清紙上的蠅頭小字也是不能,正思推窗藉助昏淡的月光,身後忽有人咳嗽了一聲:

「想看就點亮燈燭,已經四更了,楊家少主早起讀書不會惹人懷疑的。」

「嚇死我了,來去之間你能不能『弄』點聲響出來?」李熙拍拍跳騰騰的心口,「事情『弄』清楚了嗎?是不是楊家少主夜班讀書勞累,忽聞對面有歌聲,於是逾牆『私』會,一來二去成就了一場『露』水情緣,如今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人家找上『門』來了?」

劉默彤細長如縫的眼睛里透出一絲『精』亮:「休要胡言『亂』語。楊贊賢弟是個規規矩矩的讀書人,一定是對面那沐家『女』子先勾引的他。『花』前月下,談婚論嫁,不過都是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之言,做不得數的。昨晚因為有個叫李十三的人在府里吃酒時『露』了口風,把事情給捅了出來。老夫人不明就裡一查問,發現這『女』子十九歲了還沒成婚,就認定了她是在等你,說這『女』子有情有義,派人去問她父母願不願意過來做妾,她父母早為她愁白了頭,又見你楊參軍如今發達了,哪有不答應的,自然答應了。」

劉默彤說完伸了個懶腰,往『床』上一坐,疲態盡顯,說道:「天不早了,多少睡會吧。」

他像是辦完了一件大事,側身朝里,安然入睡。李熙信步走出『門』外,望了眼池塘對面的那道低矮的土牆,先是發了一陣子呆,旋即也就想通了,一個整天鎖在家裡讀書的少年,一個深鎖閨房的少『女』,隔著一堵一人高的土牆,天長地久,不搞出點事才怪呢,誰主動勾引,誰被動被勾引,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我楊贊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多了個送上『門』來妾,來就來吧,既然無法推拒,照單全收好了,就是不知道這姑娘長相如何,『性』情怎樣,可知風情,又懂不懂得寫字、畫畫和吹蕭呢……

盛世繁景,凋殘如夢,丑寇凶張,窺我膏粱;

我輩兒郎,熱血賁張,重整河山,雖死何妨?

百折不屈,百死不辭,歷經艱險,神采飛揚!

待那『日』收拾了舊山河,衣紫乘駿朝天闕,亦囂張!

字寫的很小,字形很秀氣,楊贊以前綽號「楊姑娘」,名副其實,可是這語氣……都說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這首……姑且就叫詩吧,這首詩即便不是楊贊做的,如此鄭重其事地用麻黃紙抄錄下來也一定是他所喜歡,詩的豪放熱血和字的娟秀纖巧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楊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李熙捏著那張紙,背負著手沿著園中小徑徘徊著,思索著,『混』沌著,渾然不覺暗地裡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他。

東方泛出魚肚白的時候,李熙叫醒了劉默彤,只是輕輕地叫了一聲,劉默彤便翻身下了『床』,動作乾脆利索,絕不拖泥帶水。

他神采奕奕,全無熬夜的半點跡象。

「怎麼樣,想好怎麼回老夫人了嗎?」

「哦,事情鬧到這個份上,那也只好我委屈一下了,楊贊兄弟欠下的風流債,我替他還!我打算奏鳴阿婆,以平妻之禮聘她過『門』,以後也待之以平妻之儀,兄弟將來『混』的好,給她個名分,『混』不好,也怪不得我嘛。想她一個十九歲的商賈之『女』,我能這麼待她也算是有情有義了吧,既不負昔『日』情分,又合時下禮制。大哥,你以為如何?」

「那他父母要是拿出當年的婚約『逼』你娶她為正妻呢,鶯鶯那邊你怎麼『交』代?」

「反了天了他,他敢這麼干,我就讓郭仲恭、梅榕兩個砸了他們家。」李熙說的很豪氣,很紈絝,說完弓腰賠笑問劉默彤:「這麼應付成嗎?」

「嗯,世家子的紈絝氣是有點了,可我怎麼看也不像是我楊贊兄弟能幹出來的,似乎太霸道囂張了點吧?」劉默彤環抱雙臂,蹙著眉頭,認真思索著。

「你看看這個。」李熙把那張麻黃紙遞給了劉默彤。

「有什麼名堂嗎?」劉默彤仍舊蹙著眉。

「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楊贊兄弟表面端秀,骨子裡卻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性』子,你看看這文,讀來是不是有股子熱血沸騰的感覺?還有這字,外面娟秀,纖細,骨子裡呢,筋骨卻是遒勁若鋼絲。這位楊兄弟不簡單啊,是個地道的狠人。以前我自感家道中落,人事凋零,處處不如意,又被祖母管的死死的,故而一肚子雄心壯志也只能憋著,如潛龍在淵,爪牙都縮著,而今我在邊軍效命兩年,身經百戰,長大了心裡不憋屈了,又做了官,如何能不義氣風華?張揚一點我以為不為過。」

李熙說完,又恭敬地問劉默彤:「我這番說辭,還算入情入理吧?都說楊贊兄弟是個柔弱順服的人,可從他十四歲毅然決然去投軍,還有這文,這字,我覺得他是外表柔弱,骨子裡卻是個強人。都說知子莫若父母,老夫人應該早就感受到了他骨子裡的這份強硬。反之,我若一味地示弱,唯唯諾諾,讓她覺得我仍舊沒有長大,過兩『日』離京我又有什麼理由把沐家小娘子留在京城呢。」

劉默彤眯著的眼睛一亮,問道:「你不打算帶沐家小娘子去韶州?」

李熙望了眼劉默彤,囁嚅道:「一山不容二虎,何況兩條都是母。鶯鶯才十二歲,我不忍心讓她受委屈。」

劉默彤默然點點頭,滿臉是笑,忽問道:「韶州離長安山高路遠,你帶著鶯鶯,就不擔心路上會有風險?」

「有么?」李熙眯著眼。

「不能有嗎?」劉默彤的眼眯的更細。

「哦,看來我得叫上老三哥結伴同行了。」李熙的眼眯成了一條縫。

「哦,但願他兩天後還能上的了路。」劉默彤的眼眯的連縫也沒有了,李熙只好認輸。

「嗯,極有可能,我聽說三嫂有整副盔甲,還有雙刀,一長一短,號稱『雙刀劉鳳』。」

「何止,她還有口大刀呢,重達四十八斤,比李老三的那口足足重了五斤。」

說到這,李熙和劉默彤對視了一眼,都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李熙笑的很開心,很酣暢。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楊贊是一個有良知的狠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楊贊的結義兄弟劉默彤也應該是個有良知的狠人,與狠人『交』,不免有時要挨刀,但這刀子一定會從明處來,絕不會暗中下刀。

也許,真是自己多慮了……

李熙仰望著東天那輪冉冉升起的朝陽,心裡一片通明:沒有『陰』謀詭計的大唐真好。

洗漱完畢,時辰尚早,楊宅的下人們已經起來勞作,一個個打著哈欠,夢遊似的走來走去,這個時代生活節奏緩慢,長安的東西兩市要到午後才開,即使是商人此刻起『床』也顯得早,何況一位子爵家?再破敗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比擬的。

李熙不知道這一家子平『日』靠什麼生活,子爵和誥命夫人有沒有俸祿,還待查明。但看起來楊宅的確是十分破敗了,樑柱上朱漆剝落,屋頂上也長滿了雜草,地上的磚道應該是新近重新翻修過的,否則極有可能都不能走人了。

翻修的錢自然是劉默彤出的,這讓李熙的心裡又安了一些,直到昨天下午,自己對劉默彤還一肚子提防,但是也奇怪,只是一晚上,突然之間自己就對他撤去了一切心防。人這種生物就是這麼說不清道不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怕是這世上最微妙和不可琢磨的了。

李熙自嘲地笑了一回,低頭鑽過一道月亮『門』,來到了楊宅後院,一個正在掃地的僕人向他點頭招呼了一聲,是旺財,不知為什麼,李熙對這個少年十分感興趣,難道僅僅只是他的名字?

「旺財,老夫人起來了沒有?」

「起來了,戚大娘進去有一會了。」

這個旺財說話就是言簡意賅,很好,我很喜歡。

「旺財,你不錯,願意跟我去韶州逛逛嗎?」

「但憑少主人吩咐。」

旺財扶著竹帚,低著頭答道,聲音不大,言語不多,乾脆利索。

「嗯,很好,你忙吧。」李熙朝他笑了笑,背負著雙手向西院走了去。小樓窗、戶皆開,一眼就能見到楊葛氏端坐在梳妝台前,正由戚氏幫著梳頭。

「這大清早的也不怕冷。」李熙嘀咕了一句,走過去想把窗戶關了,手已經伸出,又改變了主意。

「或許早上透透氣也有好處。」他這樣想著,就咳嗽了兩聲,推『門』走了進去。老夫人昨晚應該睡的不錯,面頰紅撲撲的,如一瓣粉紅『色』的桃『花』。

李熙叩拜問安后,又問:「阿婆昨夜睡的可穩當。」

「穩當,穩當,你少給我點氣受,我就穩當啦。」

楊葛氏故意虎起了臉,戚氏則朝李熙笑了笑,眼眸透亮,昨晚天黑沒覺得,戚氏雖然奔四的人了,保養得宜,看來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尤其是身段,苗條婀娜多姿,分明是剛成婚尚未生育的少『婦』嘛,又哪像四個孩子的母親?

李熙琢磨著有必要回頭讓崔鶯鶯來跟戚氏多溝通溝通,哦,她還小,過兩年再說罷。

「那個,孫兒今早是特意過來請罪的。」李熙囁嚅著,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

「你有什麼罪過,你是國家的大功臣,天子賜婚貴妃給賞,你會有罪過嗎?」

「嗯,那個,我跟沐家小娘子那事吧……」李熙把一早編好的說辭磕磕巴巴地複述了一遍。語言真摯,感情充沛,在這段說辭中,凡有關楊贊和沐雅馨『私』會的細節,李熙全一句話匆匆帶過,對這段『露』水感情的反思也避重就輕,李熙相信這些都不是楊葛氏所關注的。

她關注的應該是此事如何善後,李熙苦思冥想的重點也正在此,在這一點上,李熙充分塑造起了一個少不更事,行事莽撞,卻十分有擔當的世家公子形象。他代表楊贊很負責任地宣布:

「一人做事一人當,孫兒捅下的簍子,孫兒一力承擔。我今天就去沐家請罪去,沐小娘子要打要殺,我都忍了,總要讓她心滿意足才好。」

「哼,你好大的出息。一位當朝爵爺去給商賈之『婦』請罪,傳出去不怕讓人笑掉大牙?」楊葛氏出言譏諷道,「我且問你,你跟她『私』定的婚約,還做不做數?若她父母取出你親筆寫的婚約『逼』你娶她為妻,你怎麼說?」

這個問題,一早已經和劉默彤複習過了,此刻再回答一邊,李熙感覺自己好像在考試作弊,不過這種感覺真不錯。

「我寫那張婚約時,尚不滿十五,他若『逼』婚,我就說是遊戲之言當不得真。但這麼說的話,難免被人恥笑咱家無信義。我不這樣說,我拿天子賜婚說事,身為臣子天子賜婚怎敢推拒,卻非我楊贊薄情寡義。我再答應他父母以平妻之禮聘她過『門』來,待將來我封侯拜相了,再正式給她一個平妻名分。咱如今是官了,民不與官斗,諒他父母也不敢再糾纏。阿婆,你看孫兒這麼處置,於情於理是否妥當?我這兩年在外面是不是長進了不少呢。」

「噗!」正在梳頭的戚氏聞聽這話,忍不住笑了一聲。手指微微輕顫了一下,牛角梳上就掛落了楊葛氏的一綹頭髮。

「噯喲!你個死人。」楊葛氏誇張地尖叫了一聲,一手抱頭,騰出一手來狠狠地掐了戚氏兩把,戚氏漚了她一眼,但笑不語。

李熙聽劉默彤說過,戚氏『侍』候楊葛氏有三十年了,同生共死過,名為主僕,實同母子,親密的不得了。兩個人『私』下里經常吵吵鬧鬧,把拌嘴當樂子。

劉默彤叮囑過他,見此情形不必大驚小怪,更不可出言斥責戚氏,一切順其自然即可。李熙心裡奇怪:戚氏今天怎麼忍了,難不成看出了什麼?

「……那邊有位朝廷的命官呢。」戚氏提醒道。

「他就是封侯拜相了,也是我孫子。」楊葛氏嗔道,「你去替我瞧瞧,那邊跪著的真是我那三拳打不出個悶屁來的孫兒嗎?我怎麼聽著聲音有點不對呢,還有這番話,說著一咕嚕一咕嚕的,能噎死個人,跟我那說話細聲慢語,字斟句酌的孫兒一點也不像啊?」

楊葛氏說的煞有介事,戚氏抿著嘴含著笑,還真的走了過來。李熙憨笑著,明知二人是在開自己的玩笑,心卻仍舊揪作了一團,這冒名頂替的活真不是個人乾的啊。

戚氏圍著李熙轉了一圈,走回去,跟楊葛氏說:「何止說話的腔調不對,長相也不對,這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分明是個二十多歲的人嘛,哎呀,老夫人,都怪你摳『門』,昨晚我說點兩隻蠟你偏要點一支,燈火不明,沒看清咱們可能讓人騙了,大郎讓人給掉了包!」

又煞有介事地沖著李熙喊道:「你這傻大漢是從哪竄出來的,到咱家來『混』吃『混』喝嗎,勸你早走,咱們家一天兩頓飯都吃不飽,遲早餓殺你。」

「嘿嘿嘿……」李熙開始裝傻。

裝傻的效果不錯,始作俑者者楊葛氏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笑的前仰後合,十分豪邁,戚氏也笑了起來,笑的肚子疼。

「嘿嘿嘿……」李熙陪著傻笑,心裡卻暗自得意,如果這樣她們都認不出自己是個水貨,那這偷梁換柱之計,是實打實地成了。

繼今早解開了對劉默彤的心結,又一個死結也解開了。

「元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這真是個不平凡的好『日』子。」李熙很享受地呼吸了一口從窗外透進來的清冷空氣。有些絲絲甜甜的香氣,是菊『花』的味道。

「……找人家約會還不算,還要正兒八經地給人寫一份婚約。嗨喲,統共三十七個字,你竟寫錯了六個,你真是我楊『門』的好兒孫吶,那麼多年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嘿嘿嘿……」李熙繼續裝傻。

「……你既發下來那麼大的宏誓大願,何以才過了兩年,就把人家拋在腦後了呢。『楊氏凌空殺』說的是你吧,伸著舌頭在天子面前追舞姬的,說的也是你吧。你可真能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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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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