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崔家
?望著蔫頭蔫腦的兒子,又看了看一旁『精』神抖擻的四兄弟,心裡嘀咕道:「我這兒子從小溺愛,生『性』懦弱,如今做了駙馬,骨頭都軟了。他的幾位兄長如今有老爺鎮著尚能容他,萬一老爺先我們母子去了,這崔家哪有我們的容身之地?我先前反對他跟劉默彤這些人『交』往,怕帶壞了他,如今看,倒是我錯了,他們倒是敢作敢為的好兒郎,反襯出我兒子的無能來,也罷,就援這幾個異姓兄弟來扶持他吧。」
崔夫人是太常少卿崔志的填房,只育有崔『玉』棟一個,而崔志的髮妻卻留有六個兒子,皆已長大chéngrén,自立『門』戶。崔志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崔夫人出於為自己母子將來的打算,由此考慮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來,在和崔『玉』棟結拜四年之後,劉默彤、石雄終於成為崔府座上貴賓,受到了極高的禮遇,崔夫人改口稱他們為賢侄,設家宴款待。飲宴之際,還召來崔府家jì歌舞助興,劉默彤見崔夫人待之以誠,趁勢讓崔『玉』棟提出崔鶯鶯投書寄名的事。崔夫人滿口答應下來,還對李熙說來『日』要登『門』拜望老夫人。
李熙應下,心裡卻沒當回事,只當是她隨口說說。
這『日』飲酒到酉時末方回,此刻坊『門』四閉,城中已經宵禁,劉默彤、石雄等人都是走慣夜路的,臨別之際叮囑李熙:「只管縱馬疾馳,遇見巡兵不必搭理,你不理睬他,他也不敢理睬你。」說完終究不放心,親自隨行護送,理由是李熙馬術很爛,恐其酒醉墜馬。
李熙仗著一肚子酒氣縱馬飛馳,途中遇到巡兵呼喊攔截,他也不管,縱馬直衝過去。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巡禁的金吾卒只是咋呼,無人敢攔。
雖然已經宵禁,街道上卻並不平靜,像他這樣公然犯禁的並不在少數,在親仁坊轉彎時差點和另一個醉酒騎馬的少年撞上。回到豐邑坊,劉默彤衝到坊『門』前一通『亂』砸,氣焰十分囂張,『門』吏二話不說就把『門』打開了,生怕二人天黑看不清路,打發陪值的兒子提著燈籠一路把李熙護送回家。
打發了『門』吏之子,劉默彤卻不願意進楊宅,卻囑咐道:「老夫人雖沒認出你,但也要小心在意,久則生變,儘快了結這邊事,早早離京上任是正道。」李熙應下,送走了劉默彤道,轉身踏進了這個雖然還陌生卻已有了幾分親切的家。
李熙去崔府之前,就已經打發旺財回來報信了,說崔府飲宴可能回來的很晚,晚飯不必等他。然而楊老夫人見孫子遲遲不歸,卻一直不肯睡,戚氏知道后,安頓了幾個孩子后,又從家裡趕了過來,坐在老夫人房裡一邊做針線,一邊陪她聊天。
忽見李熙一身酒氣地推開『門』,戚氏嚇了一跳,一針戳在了自己的手指頭上,冒出了一個小血珠,於是嬌嗔著向楊老夫人告狀,楊老夫人一把打落她的手,笑道:「我什麼都看不見,休來告我孫子的刁狀。」
戚氏笑道:「你們祖孫倆一個一身酒氣,一個一身匪氣,我鬥不過你們,我走啦。」
要走,被李熙攔住,李熙笑道:「鶯鶯的事有著落了,明『日』還勞大娘費心,尋個人敬禮遞帖子過去。」於是把崔夫人答應崔鶯鶯的投書寄名的事摘要說了一遍,老夫人和戚氏聽了俱是大喜。
戚氏又向李熙道喜道:「大郎萬喜,沐家已經答應不要平妻之禮,只望大郎明『日』能準備一副『花』轎抬她過『門』就好。」
戚氏又引李熙到偏堂,指著一大堆『花』紅柳綠的東西,興奮地說道:「你瞧瞧吧,都是她們家送來的嫁妝。」
李熙托著下巴笑道:「這怎麼突然就轉『性』了呢,前兩天不還吵著嚷著要這要那嗎?」
戚氏白了他一眼,嗔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人家這麼做還不是巴結你這個『女』婿嗎?」
老夫人此刻『插』嘴說:「這沐家是個懂事的人,這叫不爭而爭,先把姿態放低,讓你先擔了這份人情,你以後還好意思虧待人家『女』兒嗎?」
李熙點頭道:「那倒也是,她既能如此,我若虧欠她,反是我的不是了。」卻又問戚氏:「這麼說明天就可以接她過『門』了?」
戚氏抿嘴笑道:「誰要你回來這麼晚,早回來今晚接來也成呀。」
「哈哈哈……戚大娘,你這玩笑開的,一點也不好笑。」
「這孩子,酒喝多了,胡言『亂』語起來。去了一天官憑領來沒有,我看看。」
李熙把官憑告身掏出來『交』給戚氏看,自己卻來到老夫人面前,燈光映的楊葛氏的臉紅撲撲的,她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但李熙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她的臉『色』太紅了,紅的不正常。劉默彤說過她疾病纏身,已經沒幾天好活了,看起來倒是不虛。
李熙心裡有些難過,不為別的,只為一個行將逝去的生命。在西北流『浪』的那兩年裡,見過太多的生命消失,最多的一次,他親眼看到幾百顆人頭被同時斬落,手起刀落,獻血迸濺,劊子手的獰笑,親友的哭泣,幾百條活生生的人命,眨眼間消失。
人命賤如草芥,草枯有重生『日』,人死了呢,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還不如草。
李熙抓起楊老夫人發燙的手,問她:「兒想在月底前成親,下月初就啟程去韶州,阿婆以為怎麼樣?」
「使得,使得,為朝廷當差,可耽誤不得,韶州離著有四五千里吧,是得早點走,好在南方不是太冷,也不像河北那邊『亂』。」
「兒想把沐家『女』兒留下來『侍』奉阿婆可以嗎?」
「你能這麼想阿婆心裡高興,我這有你戚大娘照看,倒是你自己身邊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崔家小娘子,人是好的,不過就是不懂得疼人。」
「這也怨不得她,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
李熙本能地為崔鶯鶯辯解起來,老夫人把頭搖了搖頭,笑道:「我不是怪她,你看中的人,好與不好,我都不說,我才不去討你們的嫌呢。這個沐家娘子我見過,『挺』好的一個人,你帶在身邊,有你受用的。」
「……那個,我是怕……」
「一山不容二虎,何況兩條都是母?」
「啊?哈哈哈,阿婆你太逗了。」李熙沒想到老夫人會說這樣的俏皮話,忍不住大笑起來。「鶯鶯太小了,又有些自卑,兩個都去難免有磕磕碰碰的時候。」
「嗨,那你就拿出家主的威風,給她們立規矩嘛,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難不成連家裡兩個『女』人都擺不正?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見齊家、治國是同等的重要,楊大郎,你若連家都治不了,將來還能替聖上分憂,做國家的棟樑嗎?此事我替老夫人做主了,兩個都帶上,一個都不許丟下。」
戚氏把官憑告身拍還給李熙,跪在楊老夫人面前,嘀咕道:「我仔細驗過了,是真傢伙。」
老夫人樂的連連點頭,高興地說道:「這就好,這就好。」
李熙詫異地問戚氏:「你們竟懷疑我的官憑是假的。」
戚氏眸中含笑:「你別望著我,是她懷疑你。」
老夫人拍『床』大叫道:「你個死丫頭又把我給賣了。」忙向李熙解釋道:「這與我一點干係都沒有,是她說大郎在西北兩年怕是心玩野了,不願意留京『侍』奉我這個老婆子,是要借口做官溜出去逍遙自在,這才提議說要驗一驗官憑是真是假的。我一時不察,讓她給騙了。」
戚氏聞言極度委屈地辯道:「唉,老夫人你怎麼能顛……」
忽聽老夫人斷喝道:「閉嘴,不許你說話。」
戚氏聽這一喝,不敢再吭聲,只悄悄地跟李熙說:「下午太妃來了,主意是她出的,事可是老夫人吩咐我乾的,與我無干啊。」
李熙大概猜出一點眉目了,老頑童,老頑童,年紀大的人有些想法就跟兒童一樣,想一出是一出,稀奇古怪的讓你無從招架。
查驗告身李熙不怕,自己全身都是假的,唯有這個是真的。
至於老太太的荒唐行為,還能怎樣,苦笑兩聲,作罷。
道了晚安將要出『門』之際,李熙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回來問道:「阿婆,我想把旺財帶去韶州,可以嗎?」
「他呀……」老夫人似有些猶豫。
「他不成。」戚氏表示反對,「大郎你還是另挑一個吧,這個旺財他……「
戚氏似乎有些難言之隱,老夫人默嘆了一聲,說道:「讓他去吧,這孩子小時候吃了太多的苦,『性』子有些硬也是難免的,其實他本心並不壞。」
這麼一說,戚氏也不好說什麼了,反而順著老夫人的話往下說道:「那也好,大郎一個人在外頭,身邊也確該有個心硬手狠的人。如此才不至吃虧。」
李熙很想問問戚氏旺財是個怎樣心硬手狠的人,眼見老夫人哈欠連天的,不敢耽擱,重新道了晚安出『門』來。
本來還想去東院看望崔鶯鶯,想到天已晚,她可能已經睡下,遂作罷。
一宿無話。
二『日』一大早,楊宅卻忽然就熱鬧起來,辰時剛過,太常少卿崔志的夫人岳氏突然登『門』造訪,隨行除獨子崔『玉』棟外,還有管家、家僕四十人多人。眾人挑的挑,抬的抬,拉的拉,各『色』箱籠擺滿了楊宅的整個堂院。
清河崔家出手果然不同凡響,正如李老三所說的隨便拔根『毛』就讓李熙升官發財,後事不愁了。
岳氏此來為兩件事,其一是代兒子登『門』道謝來了,玄真觀的事能順利解決,兒子有驚無險平安無事,楊贊出力不小,她崔家是個知恩必報的人家,登『門』道謝自然是要的。至於為何頭一個來李熙家,崔夫人自有她的計較。
崔夫人此來的第二個目的,是代丈夫來認崔鶯鶯做干『女』兒的,投書寄名的事昨『日』在飲宴上已經答應了李熙,論理應該楊家主動上『門』去投書,但崔夫人是個急『性』子、爽快人,覺得那些個繁文縟節以後再走不遲,她先過來看看自己的『女』兒再說。
至於崔『玉』棟答應貸給李熙三千貫錢的事,崔夫人沒答應,她說既然是結義弟兄,區區三千貫還貸什麼,權當我這個做長輩的贈你的盤纏吧。
除此之外,崔夫人另外封了一份孝敬給楊老夫人,認下崔鶯鶯做『女』兒,老夫人就是長輩,晚輩孝敬是應該的,錢也不多,三千貫。
待見了崔鶯鶯后,崔夫人越看越喜歡,甩手給了份見面禮,不多,也是三千貫。
再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崔夫人這一出手就是整整一萬貫!
李熙想到昨晚還在為沐家送來五百貫嫁妝而興奮,這一比,沐家那點嫁妝實在算不得什麼,什麼殷實之家,與清河崔家這樣的豪富相比,簡直『毛』都不是。
崔夫人是個眼尖的人,進『門』時見楊宅在掃除院落,披紅挂彩,一副迎接新人的樣子,心裡便留了意,待見了楊老夫人便問起何故,老夫人如實作答。崔夫人聞聽李熙要娶妾,心裡有些不快,便道:「沒瞧出來,你小子原來也是個『花』心郎,我一個水靈靈的『女』兒給了你,你還不知足,吃著鍋里看著碗里,是男人都一個德行。」
不給李熙辯解的機會,朝『門』外就喊了一嗓子:「如『花』、似『玉』,你們倆進來。」
一個丫鬟名喚如『花』,李熙一聽心裡就咯噔一下,心知不妙,待人上來一看,我去,果然奇葩,再看似『玉』,我去,又是一朵奇葩。
兩『女』子那長相且不說,憨、傻、呆、愣四大特徵也是佔全了,李熙對此唯剩苦笑而已。崔夫人卻振振有詞道:「你們小孩子家懂得什麼,以為家裡擺幾個狐媚的小妖『精』是好事,那是吸人骨血的妖孽,一個男人整天沉溺於美『色』之中,那還好的了嗎?你再瞧瞧這兩個丫頭,粗粗傻傻憨憨愣愣,瞅著難看,卻是你的福分,這個道理我現在跟你說你也不明白,倒請老夫人說說,我這話對也不對。」
老夫人道:「再至理名言不過了,被窩裡藏倆夜叉,小鬼也要早出『門』。沉溺酒『色』之事再與我兒無幹了。」
眾下轟然大笑。
如『花』似『玉』懵懵懂懂的也跟著傻笑。
李熙望了眼二人,苦笑而已,有她二人在,哪怕外面下錐子,也不願回家了。
崔夫人忍住笑,贊道:「老夫人高明人,這句話說的再透徹不過了。」忽又教訓起她兒子來:「還有你,去西北兩年,好的沒學,土匪的勾當學了一籮筐,如今更長能耐了,喝醉酒扔茶壺玩,這回是你僥倖,有你諸位兄弟幫襯,不然,我看你怎麼得了。」
老夫人一早已經聽李熙說了昨『日』玄真觀的事,只是李熙避重就輕,並沒有提太和公主、突吐承璀、陳弘志這些人到場的事,老人家也就沒覺得如何嚴重,此刻聽崔夫人提起,便打圓場道:「罷了,罷了,昨兒他們去省里領官憑,心裡爽快,幹了些過頭事,高興嘛。」又虎著臉對崔『玉』棟說:「下回可不許這樣了,看把你娘擔心的。你以後是駙馬爺了,皇家的『女』婿更要處處留神,時時在意了。否則怎做天下臣民的表率?」
崔『玉』棟應了聲:「老夫人教訓的是,我知罪了。」
崔夫人卻不依不饒道:「光嘴上說有個甚用,要記在心裡,昨『日』若非公主出面和諸位兄弟幫襯,那突吐承璀和陳弘志還不把你撕了煮了,那兩個人都是吃人不眨眼的主兒。」
楊葛氏聞聽這話,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望」了李熙一眼,雖然明知她什麼也看不見,李熙卻還是凜然一驚。
崔夫人忙著教訓她兒子,沒注意到楊老夫人吃驚的表情,教訓完崔『玉』棟后,她便又和老夫人商量起楊贊和崔鶯鶯的婚事來,談笑之間,婚期定了下來了,本月二十六『日』。滿打滿算也只有四天的準備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內要籌辦起一樁風風光光的婚禮來,絕非易事,於是岳氏發話讓崔『玉』棟過來幫襯。當然,崔大公子也非三頭六臂,一個人又能出多大力?岳氏這麼說不過是個幌子,崔『玉』棟是楊贊的結義兄弟,過來幫忙是分內之事,崔『玉』棟出面了,崔家的強大勢力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介入進來,在長安城還有崔家辦不成的事嗎?
鑒於下午就要抬沐雅馨過『門』,為了避免尷尬,崔夫人索『性』帶著崔鶯鶯一道回府去了。
儘管沐家已經自願放棄要楊家用平妻之禮迎娶沐雅馨過『門』,楊老夫人和戚氏、楊福商議后還是決定辦的風光一點。
他們所謂的風光,在李熙看來都不好意思抬頭了,一乘兩人小轎,抬桿上拴了兩朵紅綢『花』,兩個穿著乾乾淨淨的家丁抬著聘禮,一個衣著光鮮、收拾的利利索索的媒婆在前面引路。
迎親小隊抬著轎子出坊西『門』,繞豐邑坊一周,過坊南『門』時,媒婆從袖子里掏出兩把糖果撒在地上,招惹的一干看熱鬧的人哄搶,繞到東『門』,入內,在十字街,媒婆再起撒出一把糖果,孩童們又是一陣爭搶。
此後,『花』轎折轉向北,一路出了北『門』,停住,撒第三把糖果,在眾孩童的爭搶中,進北『門』內右拐,沿著靠近坊牆的小街直趨沐家大『門』,循例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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