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5.無解的殘局2
??南詔國寇掠成都的事發生在中和三年七八月間,一直秘而不宣。眉州城破后,常懷德妻周氏,子常善謀被掠去南詔為奴,常秋紋因隨舅舅周柔外出逃過一劫。常懷德坐罪下獄后,常秋紋被秘密帶到長安城,入宮做了宮婢,在李熙進京后不久才晉封為采女。
中和二年十月,商州發生兵變,常懷德處置不利,被貶為眉州刺史。
王守澄在浴堂殿搞這麼一出,無非是震懾李熙,讓其不要插手政務。海州鹽稅佔大唐稅賦的五分之一,又是大唐屈指可數的幾個能自己解決軍費的藩鎮之一,內訪司發現他們對李熙的牽制力量越來越少。為此,他們費盡心機把李熙騙來長安,又下作地逼常秋紋sè誘之。目的無非是盡一切可能抓牢這個將來最有可能助他們度過難關的人。
王守澄只希望李熙不要干政,卻並不希望他辭職,更不會放他東歸。他派陳江湖來跟李熙說若身體不適可以閉門休養一段時ri,辭職之事不必再提。
李熙其實也不想離開長安,更不在乎宰相之位,國破家敗,做個焦頭爛額的宰相,下一盤註定要輸的棋,還不如另闢蹊徑,準備一盤新局呢。有些人是身在局中看不透,忙忙碌碌不肯放手,有些人是別有用心,希望從這殘局中玩出另一番花樣,還有些是迫不得已,明知船要沉,也只能陪著沉。
李熙不同,他既能看穿船要沉,又不必跟著陪葬,故而他樂得自在。
陳江湖又黑又瘦,像一塊風乾的肉,他現在是左監門衛將軍,管領的依然是玄甲軍,玄甲軍已由三年前的幾百人擴充到現在的六千人,從左神策名下改掛在威遠營的名下。成了由內訪司直接掌握的禁軍中的禁軍。用陳江湖的話說,國家財富已竭,六軍和左右神策皆不足憑藉,將來能保天子的只有靠它了。
李熙聽了這話,不以為然道:「區區幾千人是保天子巡成都,還是狩荊南?」
陳江湖答:「王播去了成都,薛放將去江陵,哪邊先營建好宮室,就先去哪邊。」
李熙哀嘆道:「我這個當國宰相還不如你知道的多,南朝北衙之爭,終於以我北衙大勝結局,可喜可賀。」
陳江湖道:「休要說這風涼話,若非我北衙全盤掌控內外,你在浴堂殿褻瀆常才人的醜聞還能蓋的住嗎?」李熙道:「她不是個采女嗎,幾時又成了才人?」陳江湖道:「若她將來能為你生個一男半女,只怕做貴妃也未必,有什麼奇怪的。」李熙道:「噤聲,這種話豈能亂說,大逆不道。」陳江湖無jing打采地哼了一聲,起身來,跟李熙說:「無憂道長已經回到了長安,宰相閑暇時可以過去拜望。」
郭瑗在山東流浪了兩年多,重新回到長安,只是很少回玄真觀,多數時間她都賴在李枚那,每ri喝的醉醺醺,和大多數長安人一樣醉生夢死。在徐州時,李熙收到郭瑗到河北遊歷的消息,一度甚至還知道她的行蹤,但她終究沒有來徐州,李熙也始終沒有下決心見她。李純已經死了三年,關於他暴死的真相已經不再是絕密。她若心裡還記著他,應該能接觸到這些傳聞。以她的聰明,自然能判斷傳聞的真假。
這道坎誰能先跨過去?經歷一番痛苦的思考後,李熙主動邁出了一步。
李枚望見李熙來,笑道:「都說國事危難不可收拾,我看也不盡然嘛,當國宰相如此清閑,豈非證明天下太平?」
郭瑗道:「這位宰相不過是個挂名宰相,若輪到他也忙了,大唐必已萬劫不復。」
李熙挨著郭瑗坐下,問李枚:「長安多少人家都在南遷,你們倒是能沉的住氣,對這幅爛攤子還抱希望嗎?」李牧嘖嘖嘴道:「憑你這一句話,可知你非宰相之才。天子信任你為宰相,足見大唐中興無望。」
李熙笑笑道:「我在此處,只看到了兩位老朋友,與朋友說話不該直來直去嗎。」
李枚道:「朋友?你和郭無憂是朋友,我和郭無憂是朋友,我和你算哪門子朋友,我這是青樓,你來了就是我的恩客,得留錢才行,不然將來我拿什麼南遷避難?」
李熙哈哈大笑,讓李四取一封信給李枚,道:「龔思水已經調任廣州司戶,至於你願不願意去見他,我管不著,不過幫了你這麼一個忙,能否借寶地一用呢。」
信是龔明交李熙轉李枚的,在李熙的幫忙下,前郢州司戶龔明已經復任廣州。李枚撫摸著這封邊角已經被磨毛了的信,凄顏難開,默默離開了。李熙丟個眼sè給李四,讓他盯著李枚,防止出什麼意外。
郭瑗嗤地一聲冷笑:「不必擔心她,她是真正能看的透的人。」
李熙端詳著郭瑗,瘦了,目光更恬靜,開始注重儀容。
「為何沒有去徐州?」
「想去,解不開心結?」
「你是說那件事?」
「傳言是真的嗎?」
「是,我有罪。」
「你別忙著往自己身上攬,這個光不要沾的好。你多半是被他們哄了,你和他能有什麼深仇大恨?我知道是哪些人要害他,我也早勸過他。」郭瑗目光空茫,往事忽然湧上心頭,三年前發生的事彷彿就在昨天,許多三年前該說的話突然衝到嘴邊,不吐不快:
「你們都以為我跟他分開是因為男女之情,不是完全沒有,但不是全部。他心裡一直有個夢想:大唐能在他手上扭轉頹勢,中興興旺。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國積弊太深,興利除弊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是他的xing格就是那樣,他等不了。」
郭瑗頓了一下,含笑望向李熙,目光如刀:「吳國是他扶持起來的嗎?」
李熙點點頭,補充道:「嶺南那場大亂本來也是可以避免的。」
「你該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了,他太相信自己了,別人的話……哼,自然也包括我的話,他也聽不進去。他責我干政,我不服氣跟他吵,他打了我,我一怒之下逃出宮去,在玄真觀出家。他讓突吐承璀來請我回去,被我罵走了,他又叫陳弘志來,被我打出門去。他發了脾氣,下詔賜我法號,將我拘禁起來。我偏要跟他對著干,於是長安城裡就有了無憂先生,就多了一個混跡風塵場的風塵女道。他恨我,從此再不理我……」
「看的出他心裡還裝著你,不然不會派那麼多人保護你。」
「保護?他在監視我,清風、明月,還有小清!」
李熙剛端起一盞茶,聞聽這話,手抖了一下——小清竟然也是李純派在玄真觀的眼線!
「這孩子秉xing善良,已被我收服了。清風、明月卻還是他的人。」
李熙想到了一件事,陳江湖曾告訴他,當年他與郭瑗在她的起居室閉門密會後,內訪司安置在玄真觀的眼線將事情如實上報,他曾勸陳弘志將「閉門密會」四個字刪除,以免節外生枝。陳弘志慮及他接手內訪司不久,怕玄真觀里除名冊上的眼線外另有他人,故而堅持如實上報。這份密報上呈的結果是毛妃被打,王延宕被殺,陳弘志被嚴懲,他則被追捕。
如實上報尚且是這個結果,若是讓李純知道陳弘志等人弄虛作假在哄騙他,只怕橫屍中和殿的就不是他而是李熙、陳弘志等人了。
清風明月至少在元和十一年時就已追隨郭瑗,被外人視作郭瑗心腹中的心腹,竟然會是李純安插來監視她的人,更讓李熙不敢想象的是蕭清竟也不幹凈。
「這樣看,他幾乎誰也不信任,真正的是個孤家寡人。」李熙吁嘆道,心中驀然起了一陣悲涼。做「孤家寡人」的感覺在三年前的時候就已經萌生,只是感受還不深,但近兩年,他愈發的感受到了被人孤立起來的悲哀,曾經的兄弟一個個俯首稱臣,雖朝夕相處,心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曾經心貼心親密無間的愛人,現在只能靠夫妻責任和**情愛來維繫。
大唐天子那般迷戀毛妃,不正是看中她的童真和純潔嗎?當他得知毛妃是陳弘志安插在他身邊的jiān細時,他徹底絕望了,絕望到他不惜親手了斷。從不相信別人的人,相信了一個他以為可信之人,換來的卻是徹底的背叛,你讓他死的怎能甘心?
「那是他做皇帝后的第六年,居有千人供奉,出有萬乘相隨,可他卻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他的心裡只剩他自己。」
李熙道:「薄情寡義從來是帝王,大唐要他做天子,他能做一個好皇帝就足夠了。」
「你認為他是一個好皇帝嗎?」郭瑗問這話時情緒有些激烈,李熙的印象中從未有過,他沒有回答。「看來你的心也快硬如鐵石了,把天下做棋盤,萬民為棋子,只為他自己跟自己下一盤棋。這宅子的主人,天潢貴胄,在此cāo持賤業,血親尚且如此,別人的結果又能好到哪去?你呢,你為何改姓了李?你也走投無路了,對嗎?」
李熙喝了口茶:「許多年前我也恨過他,恨他目中無人,眼中只有功業,視萬民如草芥,擺布天下英雄如棋子。可現在,我不再恨他。對一位天子來說,他行事的初衷並沒有錯,錯在他的路走的不對。」
「如果他現在還活著,是否……」
「也許,誰又知道,或許還撐不到現在。」
郭瑗微笑道:「大唐命中有此一劫。也許你還是幫了他。」
李熙道:「給個機會。」
郭瑗道:「什麼?」
李熙道:「長安大亂將起,隨我去徐州,我為你起建修行的jing舍。」
郭瑗微笑道:「年輕人好大的口氣,你這是打算金屋藏嬌嗎?」
李熙起身來,長揖及地,郭瑗慵懶地翻了個身,望著李熙,淡淡地回道:「長安亂時,我在崇仁坊南門專候你的車駕。」李熙執禮退行至門口,轉過身去,邁步出門去。
郭瑗轉身透過窗紗望過去,看到的只是李熙的一個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