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6.論大雁塔的倒掉
??李熙到長安后,李恆專門賜了他一座宅邸,在興慶宮之南的常樂坊,不過李熙一直住在崇義坊,原因是林婉嫻進京后一直住在這,同住在崇義坊的還有黃權,黃權現在是武寧軍駐上都進奏院的監院。進奏院是溝通地方藩鎮與長安的橋樑,地位很重要,監院一職向來是由節度使的親信充任,李熙在徐州時,黃權並不是監院,而只是在院里掛一個閑差,平素以私人身份為進奏院奔走辦差,監院一職是李熙進京前突擊任命的。
元和十五年崔玉棟病逝,因為李熙投賊,和崔家之間的聯繫已經很淡漠,尤其在崔鶯鶯和沐雅馨被籍沒為宮婢后,崔家為了自保,更是公然宣布與崔鶯鶯斷絕關係,不承認這個投書寄名來的遠親。
李熙在徐州改旗易幟重歸大唐后,曾派人以崔鶯鶯的名義給崔家送過土產,崔家客氣地退了回來,沒有收。李熙入京拜相后,又一次派人給崔家送禮,這次崔家沒有拒絕,不僅受了禮物回了禮,第二天崔夫人岳氏還親自來到崇義坊看望崔鶯鶯。
崔玉棟的父親崔志曾任太常少卿,后外放溪州刺史,因嫌黔州貧瘠又多匪患,不久便稱病辭官回京,一直賦閑在家。大亂將起,這些世家大族都在尋找退路,崔夫人肯紆尊降貴到崇義坊來,李熙料想也是為了此事。
果然,崔夫人來訪當晚,崔鶯鶯暗示有話跟李熙說,硬把他從林婉嫻房裡拽了出來。崔鶯鶯要李熙奏請天子起用崔志為嶺南端州刺史,方便崔家在嶺南置辦產業。李熙問崔鶯鶯:「你沒邀請他們遷去徐州嗎?」崔鶯鶯答:「他們信不過你這位宰相,擔心徐州難以立足。」李熙道:「徐州四戰之地,的確立足不易,不過嶺南兇險更大,真的亂起來,無人能救。」
崔鶯鶯道:「那我再去勸勸義母?」
李熙道:「勸了也沒用,不經過深思熟慮,怎會來找你?」
崔鶯鶯頹然道:「大唐真的撐不住了嗎?這麼大的國家說倒就會倒嗎?」
李熙道:「百分百撐不住會倒,這些天你到處走走,看看有哪些人願意去徐州,只要他們肯去,你就答應下來,別人怕世家大族多了擺布不開,我不怕。」
崔鶯鶯眨了眨眼,擔心地問道:「人說人離鄉賤,你……你不會打他們什麼主意?」李熙道:「你還記得韶州的鳳凰台嗎?」
「記得,那又怎樣?唔……」
崔鶯鶯忽然豁然開朗,她驚喜地叫道:「你又打算髮國難財?可是,你現在是大唐的宰相,國家危難,宰相不思救國,卻忙著發財,李相公,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李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問她:「你的手和我的手哪個大?」
崔鶯鶯笑道:「自然是你的大,你想說什麼?」
「你的手能長的和我的一樣大嗎?」
「不能。」
「大唐要傾覆,沒人救的了,就像你的手長不到我這麼大一樣。」
……
長安的局勢越來越亂,神策兩軍士卒公然走出營地竄入城中搶掠商戶百姓,金吾卒奉命前往驅趕,結果卻是執法者和犯法者同流合污,狼狽為jiān。城中居民紛紛外遷,神策軍卒封堵城門索要錢財,先是平頭百姓出城要錢,繼而卑官小吏要交錢,最後五品以下官出城也要收錢,美其名曰「公平稅」。
中和三年十一月,邠寧發生兵變,節度使楊汝士被殺,家屬、部曲一百人遇害,藩庫和城中鹽鐵院被亂軍劫掠一空。朝廷詔中書舍人李宗閔為宣慰使前往處理善後,亂軍閉門不納。靈武節度使李進誠借討伐亂兵之名在靈武起兵,兵過鹽州,夏綏銀節度使溫造在城南富平堡設伏截殺。
靈武兵潰,李進誠被俘,溫造責其反叛,帶回夏州囚禁,趁勢奪占鹽州。吐蕃聞李進誠被俘,趁機攻打靈武,諸將推李進誠胞弟李升為留後,募兵守城,吐蕃兵退。
李升遣使去夏州索要李進誠,溫造不允,遂遣使入京哀告于丹陛前。李恆大怒,召宰相在延英殿問計。李逢吉道:「李進誠無旨意討賊,其心可誅,溫造為國擒賊,有功無過,可令李升進京,另擇良將鎮靈武。」李紳道:「果如此,恐靈武軍反,西北大局再不可收拾。宜令溫造將李進誠送京議罪,以李升為靈武節度使,以鎮邊關。」
丁文著道:「李進誠無旨討賊,雖然有過,然其情可原,溫造越境截殺官軍,俘虜大臣,其罪更大,此風更不可助長。李升募兵去賊有功,宜加節鉞,令其統帥邊軍防禦吐蕃。臣議下詔申飭溫造,其若有不臣之心,即以河東、振武、天德、靈武四鎮討平。」
李逢吉嗤地冷笑:「詔四鎮討賊,這出界錢丁閣老出嗎?」
丁文著臉紅,支吾難言。
李恆問李熙:「少保為何一言不發,這亂局如何解?」
李熙道:「臣贊同丁閣老所議,朝廷府庫空虛,拿不出出界錢,可向兩京銀櫃貸款。溫造越境截殺大臣,此例若開,河西就是第二個河北,國家再無寧ri。」
李逢吉道:「荒唐呀,你讓朝廷向銀櫃借款,這,這,這若傳出去,朝廷名譽掃地,大亂就在眼前?」
李恆道:「向銀櫃借款,那能借多少?」
李熙道:「只要陛下一道敕令,一百萬貫瞬間可集。」
李恆倒吸了一口涼氣,叫道:「這麼快?!這,真能這麼快借到這麼多錢,那,那用什麼做抵押?jiān商,jiān商,無利不起早,只怕沒這麼便宜的事?」
李熙答道:「天子可以名爵為誘餌,肯借款濟朝廷之急的,賞賜以散官名爵,再以鹽稅作保,則兩京銀櫃必一呼百應,一百萬貫瞬間可齊。」
李逢吉道:「鹽稅乃國家命脈,豈可質押於人?國家與其賜名爵於商販,倒不如將官爵明碼標價,賣給卑官小吏良民士子。」
丁文著道:「非也,賜散官名爵給商賈,是獎掖其為國盡忠,這跟賣官鬻爵豈能相提並論?名器制度乃國之根本,豈可輕亂。我贊同李閣老所議。」
李紳道:「果然能籌集一百萬貫,何必要四鎮出兵討賊,只須兩神策北進便可平亂。」
李恆哈哈大笑,擊掌道:「此言極善!這樣,李少保先與兩京銀櫃接觸,若有眉目立即回朕知道,那個,虛舟趕緊擬旨,以李升充靈武節度使,溫造那,先晾上一晾,朕倒要看看他的心是黑的還是紅的。」
散朝後,李逢吉在中書省外堵住李熙,嘿然笑道:「茂華好計較,連兩京銀櫃的主意都打上了,怕只怕此例一開後患無窮啊。」李熙道:「那閣老之意又當如何,讓朝廷遷就溫造,這豈非是變相鼓動京西藩鎮各自為政?」李逢吉道:「邠寧軍亂,只亂邠寧一鎮,夏綏軍若亂,無非也就夏綏一鎮,兩鎮同時亂,也亂不到長安頭上,河西變成河朔,使各鎮互相牽制,朝廷尚有喘息之機。你這個例子一開,我只怕朝廷債台高築,信義盡失,大局再難收拾……人云老成謀國,茂華銳氣十足,就是太年輕。」
李逢吉一甩袖子,黑著臉離開。李熙嘿然一笑,沒有理會他。出宮后,李熙讓阮承梁去請梅榕,梅榕磨磨唧唧一個時辰后才到,雙手攏在袖子里,縮著脖子,yin著臉,見了李熙既不見禮也不說話,往他面前一坐,擺出了一副滾刀肉的架勢。
李熙不滿地咳了一聲,梅榕抬起頭來,淡淡地說:「你說罷,要多少?」
李熙笑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朝廷已經被逼上絕路,城裡的亂象你也看到了,就差公然搶劫了。」
「就差?哼,宰相就是宰相,做了宰相就不知民間疾苦了,早就公然搶劫了!」
錦衣社名下的產業這幾天屢遭亂兵劫掠,損失巨大,梅榕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關係網在亂軍面前不堪一擊。神策軍卒手持利刃,成群結隊而出,那些縣衙官差、京兆邏卒又怎敢上前喝阻,不為虎作倀,或趁火打劫,就謝天謝地了。
「行啦,不就被砸掉幾間鋪子嗎,江南大亂時,那是整城整城的被夷為平地,眼下這幅局面你就謝天謝地。這次朝廷要借款救急,你們好好表現,我將來也好為你們說話,只要天子點頭,誰又敢上門去搗亂?」
神策軍士入城劫掠百姓,是得到李恆默許的,五品以下官員都在他們敲詐之列,但五品以上高官、皇室宗親、元勛貴戚,神策軍士照樣也不敢招惹,
梅榕抬眉瞟了眼李熙,道:「他們幾家說了,錢可以借,不過要你私人作保。」
李熙點點頭,說道:「這可以理解,他們對朝廷沒信心嘛。」
「對朝廷沒信心,對你李少保有信心,哼,你就不怕有人說你有不臣之心嗎?唉,我就不明白,這幅爛攤子,哼,你這是何苦呢?」梅榕說到這,站起身來,手依舊攏在袖子里,人已在廊下,忽然停住腳,折轉回身,對李熙說:「蕭清怕拖不過今冬了,你有空過去看看,她還等著你娶郭無憂呢。」
梅榕走了,佝僂著腰,像個小老頭。
蕭清因為流產而至重疾,遍請京城名醫不能醫治,卧床不起已有三個月,李熙進京后曾打發崔鶯鶯去看望過她,據崔鶯鶯說人已經瘦的脫了型。李熙抽了個空檔,帶著崔鶯鶯一同前往探視,蕭清不肯讓李熙看她的臉,只肯隔著紗屏跟他說話,聲音虛弱的也只有李熙能勉強聽的見,和李熙坐在一起的崔鶯鶯至始至終也沒聽到她說什麼。
蕭清問李熙幾時迎娶郭瑗,李熙安慰她說等過了年,待來年chun暖花開的時候,蕭清說她請人推算過三月十六是個吉ri,彼時成親,於二人都有莫大的助益。李熙回道:「這個我得和她商議,你也知道她這個人的脾氣。」蕭清笑道:「這我知道,所以我還不能死。」
李熙聽過這話,眼眶中滿是淚水。
離開梅宅回崇義坊時,崔鶯鶯問李熙:「你真的要娶無憂先生嗎?」
李熙道:「什麼先生不先生的,讓人聽見還以為我……鶯鶯現在也學壞了。」
崔鶯鶯咧嘴一笑,面露憂傷,忽又問:「義父去嶺南的事怎樣了,義母又來催問了。」
李熙道:「李逢吉從中作梗,不好辦。我會再想辦法。」說到這李熙突然敲敲車廂,車夫立即將車停住,阮承梁掀開車簾詢問何事,李熙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聲音?」阮承梁環目四顧,突然驚叫道:「媽呀,大雁塔塌了。」
大雁塔的確塌了,轟隆一聲化為一堆塵土,僅此一項已足以讓整個長安不能入眠,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傳言在大雁塔的塔底發現了一個密室,密室的石門上貼著鎮妖的封條,封條出自袁天罡、李淳風之手,塔身倒塌時,石門斷裂,封條被扯斷,裡面鎮壓的怨鬼邪祟趁勢竄逃。這些怨鬼邪祟據說是隋末起兵與高祖皇帝爭奪天下的三十六處煙塵,七十二路豪傑。因為罪惡累累,死後無法投胎轉世,太宗皇帝時請道士做法收集來,鎮壓於大雁塔下,因佛法威力不夠,后又請袁天罡、李淳風出手製作了鎮壓符,這才有了名垂青史的開元盛世。
天寶初年,大雁塔失了一次火,有邪祟趁機竄出,不久就有了安史之亂,大唐國勢由此轉衰,至今不振。
這個無稽的傳言讓林婉嫻一連兩晚睡不著覺,一個勁地問李熙傳言是真是假,李熙被她煩的實在無法,便叫阮承梁套車帶著她親赴現場察看。
李熙認定這個傳言是假,因此懶得過問,更沒有派人去查證,上車的時候,他望見阮承梁的臉sè有些不大對勁,想問,因林婉嫻在身邊而沒好問,待到了大雁塔所在的晉昌坊,李熙吃了一驚,整座坊都被禁軍威遠營封鎖了起來,坊內百姓被清空。
阮承梁取出自己金吾衛中郎將的告身,不料禁軍校尉根本不買賬,攔著馬車不讓進,口口聲聲說無旨任何人不得進坊。李熙取出內訪司的犀牛符遞過去,小校見符大吃了一驚,趕緊安排馬車進坊,馬車在相國寺側後門前停穩。
威遠營統軍陳江湖大步迎出門來。陳江湖臉sè黢黑,望見李熙一言不發,引著往裡走,待看見林婉嫻也要進,這才開口道:「裡面亂,請夫人留步。」說完這句話,就再不吭聲。李熙讓阮承梁和張三、李四陪林婉嫻在車上,獨自一人入內。
大相國寺內全是玄甲軍士卒,移步即見崗哨,jing衛極嚴,李熙心裡忽然極度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