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咔、嚓……

伴隨著最細不可聞的悲鳴聲，黑鴿2號支撐到了極限，細小的裂縫瞬間爆發出來，布滿了它那寬大厚實的劍刃，在凌空中化作無數塊細小的金屬碎片，破碎一地，化作烏有。

這個將他從夢境中喚醒，並和他並肩作戰到現在的童年同伴，終於還是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消失在了記憶的深處。

越來越多雙手拉在了他的身上，千萬根手指蠕動，就像是身後那些相同的面孔一般，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密密麻麻……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漸漸忘記自己是誰了。我是牧陽，牧陽是誰？牧陽是我，可我又是誰？

但是這一次，他唯獨牢牢記住了一件事情——那便是向前。因為家的方向，就在前方。

跟在他身後、抓住他的無臉人越來越多，已經如同星火燎原。他如同蝸牛一般緩慢前進，拖著身後上萬人。在經過工業區和垃圾區交界線的瞬間，他艱難地伸出手，推倒了前方的廢水桶。

腐蝕性液體從桶中倒流了出來，身後無數無臉人被淋到，痛的滾倒在地上嘶聲哀嚎。黑壓壓一片的人群之中空出來一大片空地，空氣之中瀰漫著燒焦的味道。

他的處境稍稍緩和，加快了自己前進的步伐。

離前方的垃圾區，自己的目的，還有一千步。

可是這一千步，近在咫尺，卻又遠如天淵。

只聽咔嚓一聲，他的一隻腳終於被身後的無臉人掰斷了，化作煙霧消失在了這個世界。失去了平衡的他半跪在地上，暫停了前進的步伐。一個三米的無臉人撲到他的頭上，想要用自己的體重壓住他。身高十米的它扯下了對方，遠遠摔了出去。第二隻無臉人撲了上來，第三隻撲了上來，它剛剛來得及騰出手扯下第二隻，第四隻、第五隻、第六隻無臉人全部飛撲到了他的身上，用體重將它牢牢壓住。越來越多的無臉人飛撲上來，不斷將它拖向了人潮的盡頭。

它開始憤怒地掙扎。它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可是唯獨支撐它的，便是前進這個信念！

人潮漸漸將它吞沒，它被上千萬隻手拖到了人潮的底端。縱使力拔山兮，它的掙扎也成了可笑的撲騰。

遠處的天空被無數雙蠕動的手取代。

在它徹底消失在人潮中前，它努力穿過人潮伸出手，刺向廢星的天空。

最終，就連這隻手都給人潮吞沒了。

它和它的信念，一起消失在了千萬隻相同的面孔中。

狂怒的夢境漸漸平息了下來。從四面八方不斷趕來的無臉人感受到了這個反抗的靈魂的消失，開始慢慢散去了。空曠的灰色平原之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一切都結束了。

唯有那首稚嫩的兒歌，在寧靜的黃昏再次斷斷續續響了起來。

「我……有……一個……美麗的……」

「在……很多年……以後……」

「溫暖……的……天堂……」

「荒蕪……死亡……」

「不再懼怕……」

黑鴿2號化作的巨劍早已碎成了粉末，唯有的一點殘骸捲成了一個拳頭大的黑球，蜷縮在角落。從理論上來說它的受損程度完全超過了承受範圍，機能應該已經完全消失了。

可是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此刻的黑鴿2號還能發出聲音。

歌聲斷斷續續，緩緩流向了輕不可聞。

歌聲消失了。

驟地伴隨著一陣轟然的巨響，無數鎮壓在牧陽身上的人潮被他彈飛了。僅憑著一條手臂，一條腳，他奇迹般從大地上慢慢支撐了起來，大口喘息著，匍匐在地上，一步，一步，緩緩爬向了遠處。

他的身後，無數無臉人死死摁住他的身體，像是牛皮糖一般緊緊黏附在他身上。越來越多趕到的無臉人依附在之前的無臉人身上，一環連著一環。牧陽背後追隨的人潮也越來越多，宛如黑色汪洋長龍。

一場駭人的拔河開始，一對十萬。

牧陽每前進一步，都覺得身體已經耗盡了全力。可是當下一步來臨時，他總能爆發出超越自己的潛力。

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這個世上唯有支撐他的，只有前進這一個念頭。還有風中那隨時可能熄滅的歌聲。

牧陽已經失去了五官的臉上開始流下血來，他每踏下一步，也在地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血腳印。

但是他只記得，自己要前進。

身後的人潮漸漸突破了五十萬人的大關。牧陽前進的步伐也放慢了十倍。

離目的地還是五百步。

牧陽緩緩向前，踏下了這重如泰山的一步。

還有四百九十九步。

整個夢境的天空開始扭曲。無數烏雲團聚蒼穹之上，就像是神的憤怒。

可是他仍然在前進。這世間一切重量、所有嘲笑加在一起，都沒有辦法阻擋他想要回家的念頭了。他再次向前踏出了價值連城一步。又離自己的夢近了一步。

參照物，就在前方。

離他的家，還有五十三步。

這時候，牧陽忽然感到了深深的脫力感。他身後的人潮已經突破了一百萬，勢不可擋。僅剩的一條手臂因為用力過度布滿了裂縫，隱隱有消失的痕迹。

歌聲熄滅了。

四周忽然狂風大造，胡亂落下的雨點讓眼前一切景象變得模糊。

堅硬深厚的大地變得潮濕油滑起來。他已經抓不住了。

一切都在離他遠去。

他已經沒有辦法繼續了，也無法踏出下一步。

還有五十三步，就在這裡，一切都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