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夜宴和夜班
江海濤的錯誤是，不知道箭的重心其實很重要，而箭簇就負有調整重心的重要功能。箭雖然看起來不大，用起來損耗多，但精巧程度並不比弓、戈等兵器低。還有箭桿材料的質地，包括密度、彈性等等，都非常重要。
上午的戰鬥中，生說的「重箭」，就是用三棱狀的箭簇，而且鋌比較長，整個箭頭比較重，讓箭的重心很靠前。這樣射遠處時，箭隨著彈道彎曲，能夠及時地擺過箭尾，保持箭頭轉向飛行方向。它的箭桿選用比較軟的木材、竹材，以降低整體重量。這種箭射出時，箭桿由於弓弦的大力推動，會產生劇烈振動，因此在近距離的準頭和威力，特別是直射距離中，很不好。箭撞上目標時，很可能由於箭桿還在劇烈振動，箭頭歪著撞上去，降低殺傷效果。而V字形的箭簇，重量略輕。它的箭桿選用比較硬的木材、竹材，射出時箭桿振動小，飛行中箭身比較平直。對近距離的直射目標，彈道比較平，它的效果很好。但是如果射遠距離目標，彈道會比較彎曲，這需要箭在飛行中轉過一定的角度。可是這種箭的重心比較靠近中部，因此箭尾受羽毛、氣流作用后，會長期擺動，不像重箭那樣很快穩定下來。因此這種箭射遠目標，經常是箭頭歪著落下來，降低殺傷效果。［注011601］
江海濤現在取消箭簇，意味著箭的重心偏後，飛出去后很不穩定，會劇烈擺動。在各種用途的箭中，都沒有重心如此靠後的。結果江海濤被好好地上了一課。
養敖的錯誤相對簡單：沒有理解江海濤試驗的核心。現在這麼近距離射箭，而且只是測量箭所具備的動能，因此箭的重心位置、飛行姿態並不重要。
倆人一爭論，立刻都明白了，商量出更合理的方法：砸鈍一個箭頭，在保持重心不變的情況下，削弱它的穿透力。改動很簡單，十弓車弩推近后的試驗進度也大大加快。他們用同一支鈍箭進行了十次射擊，每一次都仔細觀察和測量草靶擺動的角度、重心變化，然後由江海濤計算效率，結果在0.18到0.21之間。
和養敖討論后，江海濤認為箭的重量如果加大，比如增加一兩倍，甚至十倍，效率可能會提高。不過為了保險，他們還是決定輕箭、重箭都造一些。這時已經到了晚飯時間，歸丹在歸豹的招呼下冒出來，帶領工匠們去一個地方吃飯。江海濤和生，還有一直在工場的幾個卒長，則跟隨歸豹、養敖等人來到那個紅漆柱子木板牆的大房子。路上悄悄問過生后，江海濤知道這所房子果然是城裡最「豪華」的，現在作為歸豹的官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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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院子，江海濤想起了欒嘉，於是悄悄地問養敖：「將軍，欒嘉回來了嗎？」養敖看他一眼，嘿嘿一笑：「回來了。放心吧，這點事他還辦得好。不過三日後到底如何，就得看你的十弓車弩了。」江海濤心裡又把歸豹罵了一句，但他現在的信心要比中午大多了。然後他詢問楚軍的情況，得知他們在西門外紮營，還派出戰車在四門外巡邏。
進到屋裡，欒嘉居然也在。看到大家興高采烈，他的臉上迷惑不解。但是大家顯然都知道他不算自己人，有意地交頭接耳，不泄露下午的任何情況。江海濤看著他的表情，暗自好笑，心想這肯定是歸豹的主意，用大家的心情和氣勢來拉攏他。現在，這裡不僅在上演胡楚兩國的戰爭，還在上演胡國內部的政治鬥爭。可惜歸庚死了，不然更有得瞧。
兩側各有兩排小矮桌，擺著各式各樣的青銅器。爵，江海濤認識，因為在博物館、歷史書上都見過。還有擺在桌前的幾個鼎。但是其它很多東西，他要麼只見過，不知道叫什麼，要麼乾脆沒見過。吃的東西倒還豐盛，因為有很多肉啊！燉的、烤的，看起來樣式還不少，就是沒有炒的。在養敖的指示下落座后，應該說落跪后，江海濤看了看眼前，感覺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這頓飯菜：用笨餐具吃韓國烤肉。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無論裝肉的碗，還是裝混濁液體的大杯子，全都又厚又大，和他過去常用的瓷碗、玻璃杯沒法比。肉呢，一看就是在火上用各種方式烤出來的。雖然肉的種類似乎很多，還有整條烤魚，烤的方法似乎也有好幾種，但總歸還是烤的。看來韓國人的飲食水平，還停留春秋時代啊！
生顯然也看出他對這些東西不熟悉，再加上自己也是頭一次參加如此高級的「宴會」，心情很好，於是主動給他介紹。什麼炙、膾、漬、炮、脯（fu3），還有醢（hai3）、熏、泡、腌等等。聽過之後，江海濤沒記清多少，但糾正了自己剛才的看法：韓國烤肉，簡直是春秋烤肉的退化！
至於爵，和缶、尊、卣（you3）、觥（gong1）、瓿（bu4）、罍（lei2）、斝（jia3）、觚（gu1）、觶（zhi4）等等，居然是不同用途的酒具，而且存酒的、盛酒的、喝酒的，各有分工。江海濤聽了這些介紹后很驚訝，心想春秋的酒大概也非常「先進」。可是在一片慶賀之聲中，和大家一起舉爵喝過一口，他就大失所望。
這簡直就是小時候外婆作的米酒嘛！當飲料喝還差不多。雖然名稱繁多，什麼醴（li3）、鬯（chang4）、酎（zhou4）、三酒四飲，等等，但只有酎似乎最像酒。可惜這東西被欒嘉拿走不少給楚軍了，歸豹不讓大家敞開了喝，說要留一些慶功用。主食還是小米飯，但多了一種豆子，生介紹說叫菽。
面對這些吃喝，江海濤想起了父母。發現他神色不太好，養敖立刻歪過身子詢問。江海濤正發愁怎麼說，突然想起了軫老頭一家，於是搪塞說，自己想起了死去的田、嬰，還有受傷的黑子，軫老頭和井。算起來，他現在感覺最親切的就是他們三人，還有生了。養敖這個人也不錯，但畢竟年歲、地位比江海濤高，所以還有點距離。養敖聽了之後說：「我去跟公子說，讓他們以後就跟著你。如果這次打退楚軍，公子肯定要給你封賞，到時候把軫他們賞給你。」江海濤還沒回過味，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賞」，養敖已經離開，去和歸豹說了。這個結果雖然不是江海濤預想的，但也很不錯，多少能降低一些孤獨感。
讓江海濤意外的是，歸豹居然隨後把軫老頭一家三口叫來了。礙於身份，他們還不能進屋吃飯飲酒，但賞賜了不少食物。江海濤也藉機出去聊了幾句。軫老頭還在為失去田而傷心。黑子在城頭親手殺了兩個楚軍，出了一口氣。井的情緒稍微好一些，因為上午的雙層盾、連桿殳中，他的貢獻也很大。下午又參與制造十弓車弩，是其中最小的工匠，手藝卻得到很多人稱讚，讓他有些興奮。江海濤想起了歸豹給的兩塊小玉佩，於是拿出來要賞給軫老頭和井。倆人都極力推辭，最後軫老頭拍板，讓井收下一個，剩下一個建議獎給為弩臂刻槽的那位老工匠。江海濤同意了，拜託他給帶過去。
臨分手時，江海濤想起了養敖說的「把軫他們賞給你」，於是拐彎抹角地打聽軫老頭他們是不是奴隸，怕他們心裡不高興。結果他意外地了解到，現在春秋時期的工匠，或者說手工業者的身份，介於奴隸和國人之間。他們不像奴隸那樣完全沒有人身自由，但因為手工業在各諸侯國都非常重要，因此工匠們一般都被諸侯控制在一起，同住同吃同幹活，不像國人那樣自由。有的時候，他們還被當作禮物送給其他諸侯。軫老頭的祖上就是蓼國的工匠，專門造車的。只不過在楚國吞併蓼國后，他們這些工匠趁機逃脫了控制，自己開荒種田，成了農人。後來楚、胡爭鬥，雙方都沒有長時間地完全控制蓼邑，他們這些工匠也就一直沒有被「收歸國有」。這次被歸豹「賞」給江海濤，對他們來說並不算什麼壞結果，只不過用一點人身自由換來一點安全和生活保障。明白這些后，江海濤的心裡沒有了愧疚感，因為他怎麼說都是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好學生，怎麼能當奴隸主呢？
隨後酒宴上沒什麼大事，只有欒嘉受到大家情緒的感染，一再打聽有什麼好東西。歸豹卻一直笑而不答，吊他的胃口，咬定後日午時再告訴他。
酒宴散后，歸豹先打發走欒嘉，然後與眾人商議明日的工作。江海濤提出下一步工作是製造各種重量的箭，找到一個最高效率的，然後試驗不同箭頭的穿透力。養敖說城裡有不少精通制弓造箭的人，可以招來。這次歸豹沒有立刻派人去召集工匠，提出要精選。養錡推薦了生的弟弟，豫。其他卒長也推薦了幾個自己熟悉的人。
江海濤提出連夜加班，最好能儘快確定箭的重量，因為後面還有箭頭形狀、穿透能力、威力是否足夠等一系列問題需要確定。一旦威力不夠理想，不能穿透或破壞大櫓，還得考慮增加弓的數量，再次選擇新的箭重。養敖也提出，確定弓數、箭重后，還有一些小細節，比如拉弦的掛鉤，弩臂如何更方便瞄準，等等，否則射箭過程很繁瑣；這些確定后，才能製造其它的十弓車弩。倆人一說，大家都更加感覺到時間還是很緊。歸豹自然也希望「加班加點」，看大家沒意見后立刻分派任務，分頭動身去找人。歸通也奉命作好保障工作，提供火把、材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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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和其他十多名工匠很快就集中到工場，根據江海濤、養敖的指示造箭。他們以現有的箭重，4兩為標準，確定了三分之一、二分之一、三分之二、1.5倍、2倍、2.5倍、3倍、3.5倍、4倍、5倍、6倍、7倍、8倍、10倍，這14種重量。輕的要求造10支，因為它們最容易損壞；2到5倍的要5到3支，因為江海濤認為它們最有可能是效率高的，多造幾支便於下一步試驗不同箭頭；5倍以上的只要1支，因為它們夠大夠結實，也費材料。養敖本來覺得沒必要把重量分這麼細，但江海濤要求「精益求精」，還提出拿自己剛得的玉佩作獎賞。養敖笑著攔住了，表示賞金他來出。工匠們聽說這東西要用來對付楚軍大櫓，也踴躍支持。
其他工匠們已經去休息了。養敖和江海濤交待完畢后，再仔細確認一下沒什麼疏漏，就留下歸重和另外兩個卒長負責，也回去休息。江海濤被生帶到一個小院，有點像電視中見過的四合院，進門后左右前三間土房。生和一個卒長一間，另外兩個卒長一間，江海濤被分到正中的單間。經過試探性的詢問，他把軫老頭一家叫來和自己同住。有他們在一起，江海濤感覺踏實一點。井看到自己不用睡草鋪，感到非常高興。雖然還是地鋪，但現在這社會可沒什麼床，都是打地鋪的。能睡到麻布、獸皮，還有葛絮等組成的床鋪，已經很不錯了。江海濤來到春秋後的第二夜，終於比較香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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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事。江海濤一早就被黑子的動靜弄醒了。黑子一臉的不好意思，軫老頭直抱歉，因為根據昨天的經驗，他們覺得江海濤似乎是個不愛早起的人。江海濤趕緊解釋，說昨天自己睡得早，也很香，現在也該醒了，再說還有很多事呢。昨天上午血淋淋的一戰，他可不想再來一次。
穿衣、洗臉，跟昨天一樣。不同的是有個僕人送來一個木碗。江海濤一看，木碗里裝的東西像是鹽，但黃黃的，顆粒很粗。正不知道怎麼回事，黑子伸出手指在裡面蘸了一點，然後放入嘴中摩擦牙齒。敢情這是刷牙的！江海濤正驚訝，黑子已經狠狠地挨了軫老頭一拳。聽了軫老頭的訓斥后江海濤明白，鹽在現在可是很高檔的，國人連飲食用的都未必夠，哪會拿來刷牙？這是貴族們才能享受的。再一看僕人，臉色確實有點心疼。江海濤趕緊攔住軫老頭，然後問僕人：「這是不是公子賞給我的？」對方點點頭。「是不是全都給我的？」對方又點點頭。「那你給我。你回去吧，替我謝謝公子。」僕人走後，井說：「這個奴隸大概是啞巴。」江海濤來這后是第一次見到奴隸，突然有點奇怪：歷史書上不是說，現在是奴隸社會嗎？怎麼我才見到一個奴隸？本想問問，一想還是算了，這種政治問題多半麻煩，井也未必能說清。再說黑子又在挨打呢。
他趕緊再去攔住軫老頭，告訴他今後自己有的，別分什麼你我，軫老頭、黑子、井都有份。結果軫老頭嚇得差點跪下來。幾番折騰后他才算明白，自己是「姜太公的後人」，和軫老頭他們可是有巨大的等級差別，現在同住一屋已經是非常不合禮數了。最後把江海濤弄得沒轍，只能以主人的身份告訴他，這鹽是賞賜給他們的，可以拿去刷牙。軫老頭雖然很感動，但好心地提醒他：這點鹽可用不了多久，很貴的。江海濤覺得軫老頭應該沒撒謊，因為看一些書上說過，古代販私鹽非常賺錢，大概像後世的販毒。
江海濤蠻不在乎地點點頭，然後開始學黑子那樣刷刷牙。我靠！味道真他媽不好！不過僅僅當作衛生用品，好像還行。再說後天還得打一戰呢，成敗生死還未必，管他那麼多。「軫，你別管了。咱們先舒服這幾天。後天如果能打敗楚軍，我肯定能得到更多鹽吧？如果打不過，留著鹽又有什麼用？來，井，你也刷刷牙。」井立刻高興地跑過來，也蘸了一下。軫老頭無奈地哎了一聲，轉身離開了。江海濤本想抓住他的手也蘸一點，後來一想還是別鬧過頭了，慢慢來吧。
洗漱完畢，他們走出房門。生他們已經起來了，正等著江海濤。江海濤連聲抱歉，然後和生一起來到昨晚吃飯的地方吃早飯。軫老頭他們則去工場吃飯。來到官邸，裡面只有兩名卒長在吃飯，他們說養敖他們已經吃完，去工場了。江海濤和生匆匆吃完，也趕往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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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011601］：此處有關箭的重心、軟硬、飛行方面的描寫，主要參照了《考工記》中對矢的描述，奧運會期間有關射箭運動的電視節目，以及《勇敢的心》等影視。
《考工記·矢人》中：「矢人為矢．鍭矢參分．茀矢參分．一在前．二在後．兵矢田矢五分．二在前．三在後．殺矢七分．三在前．四在後．」根據一些註釋，「前」、「后」就是指箭桿在重心前後的長度。由此可見，不同用途的箭，重心位置是不同的。另外，《考工記·司弓矢》中：「凡矢．枉矢絜矢利火射．用諸守城車戰．殺矢鍭矢．用諸近射田獵．矰矢茀矢．用諸弋射．恆矢痹矢．用諸散射．」對於這段的精確解釋，筆者沒有找到，但它們已經明確表明，射擊不同目標需要不同的箭。
看過一些研究古代弓箭的資料，發現基本都只關心箭簇的形狀，極少關注整支箭的重心分佈。但在彎曲彈道中，箭的重心分佈非常重要。電影《勇敢的心》中，英格蘭人用長弓射蘇格蘭人，我們可以看到箭從空中飛過，尾部左右擺動。如果仔細看，能看出其擺動中心比較靠前。利用簡單的轉動慣量知識，我們可以知道，這種箭相當於轉動慣量大，更容易減小擺動，把箭頭穩定到飛行方向。如果重心靠近中部，相當於轉動慣量小，箭的擺動幅度將比較大，增加前飛的阻力，而且箭頭不容易指向飛行方向。因此在古人的弓箭中，直射與曲射，對箭的要求肯定是不同的。
至於箭桿軟硬，《考工記·矢人》中說：「前弱則俛（fu3），后弱則翔，中弱則紆，中強則揚。」這句話的意思是：箭桿前部偏弱，箭行偏低；箭桿後部偏弱，箭行偏高；箭桿中部偏弱，箭行紆曲；箭桿中部偏強，箭行傾斜。現代人可以用高速攝影對箭的飛行狀態進行研究。北京奧運會期間，電視台播放過有關現代射箭運動的介紹，有些人可能曾看到過其中一段高速攝影，拍攝一支剛剛離弦的箭，其箭桿在劇烈抖動，整支箭像蛇一樣彎曲著前進。這就是由於弓弦壓力和箭桿的彈性作用，讓箭桿離弦後有一定程度的反覆拱曲，因而蛇行式地前進，然後逐漸趨於平直飛行。如果箭桿的強弱不均衡，飛行時的撓曲就不規則，彈道就會歪偏。
春秋時代的工匠雖然沒有高速攝影，但已經憑經驗認識到箭桿強度的重要影響。《北京「聚元號」弓箭製作方法的調查》一文（《中國科技史料》2003年第4期，作者儀德剛）中就曾介紹，刨箭桿時要讓桿的中部略粗，兩端略細，接近箭扣處略粗。這種差別很小，用手撫摸才能感覺出來。這種箭舊時稱為「掏襠子乍扣」箭，速度比直桿箭快。現代射箭運動中也有這樣的，屬於高級箭。它們能速度快，應該就是因為中部略粗，拱曲幅度小，降低了飛行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