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四章[08.30]
她多說了幾句,氣便微喘,停了下來。
蕭列目露戚色,沉默不言,內室里一時間靜默了下來。
片刻后,蕭列抬眼,看向立於身後的李元貴。
李元貴便上前一步,道:「萬歲今夜出宮,乃是感念太夫人從前的看顧之恩,二位太醫退下吧。裴大人,你和咱家也出去,到外頭稍等。」
裴荃忙應聲,和太醫一道,向蕭列行過禮,便退出了內室,將人全部遣走,自己也遠遠退了出去,只剩李元貴立於北堂之外,候著皇帝出來。
內室中只剩蕭列和坐卧病床的老婦人了,燭影曳動,蕭列起身,來到病床之前,彎腰下去,低聲說道:「老夫人,你還有何放不下的,儘管叫朕知曉,只要朕能做到,必定無所不應。」
裴老夫人起先雙目微微闔,似昏似醒,慢慢睜開眼皮,和俯身過來的皇帝對望了片刻,微微翕唇,卻答非所問:「萬歲,右安的身份,你是何時知曉,又是如何知曉?」
嘉芙屏息立於立於碧紗櫥后,忽聽裴老夫人問出這一句話,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也隱隱感覺了出來。
老夫人的語氣變了,和皇帝說話時,不再像方才裴荃等人立於跟前時那麼敬謹,此刻聽起來,竟似帶了一絲質問之意,彷彿此刻立於她病床前的這個男子,並非這天下的至尊帝王,而只是她的一個後輩子侄。
她問皇帝如何得知「右安身份」。嘉芙知道裴右安是衛國公在外抱回的是私生子,但皇帝又是怎麼知道的?這又和皇帝有什麼關係?老夫人突然問他這個,是什麼意思?
嘉芙感到有些意外。
但接下來,皇帝的反應,才是真正令她吃驚的開始。
她從碧紗櫥隔扇之間的一道縫隙里,悄悄地看了出去。
蕭列的神色里,沒有絲毫詫異,更不曾露出半分因為受到了不敬質問而當有的慍色。
他只是望著望著病床上的老婦人,沉默了良久,低聲道:「朕回到雲南后,恰逢吐蕃生亂,便領兵前去平亂,一年多后,等朕平亂后回到武定,才得知消息,文璟竟於數月之前,病薨在了慈恩寺里……」
他聲音本就低沉,說完這句,彷彿情緒一時難以自控,聲戛然而斷。
老夫人不語。
片刻后,蕭列再次開口,聲音微微發顫,改朕為我:「我分明知道,我離開慈恩寺時,文璟的疫病已經向好,梅太醫親口對我說的,只要再調養些時日,便可痊癒。當時我人在吐蕃,一直以為她已回宮,卻萬萬沒有想到……」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似在平定情緒。
「後來我派人悄悄回來打聽,得知在我走後不久,她的病竟又加重了,大半年後,便薨於寺中。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事一直掛在我的心上,我沒法放開。幾年之後,我親自再次悄悄出了雲南,找到了當時已告老歸鄉的梅太醫。老夫人你也知道,我曾對梅太醫有恩,他那時已快要離世,臨終之前,終於對我吐露,說我走後不久,文璟便發現有了身孕……」
「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文璟……」
他閉了閉目,睜開眼時,雙目之中,滿是悔恨悲戚之色。
屋裡再次安靜了下去。
嘉芙人在碧紗櫥后,屏住呼吸,一顆心跳的飛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天禧二年,京中大水,大水過後,一場瘟疫蔓延。剛登基不久的天禧帝雖下令太醫署全力撲疫,但京城內外,每日染疫死去者,依舊多達數百之眾。而皇宮之中,雖有高牆阻擋,也未能倖免,陸續有人發病,最後蔓延到了後宮,年輕的皇后也不幸染了瘟疫,當時宮中已有數人不治,皇帝在群臣建策之下,決定離開皇宮,遷往數百裡外的西苑,等著這場瘟疫過去,而為了避免宮中疫情進一步的擴散,百官建議,將皇后裴文璟送到皇家慈恩寺中養病。
裴文璟不但貌美過人,且天資聰穎,才情不凡,有過目成誦之能,天禧帝對她用情極深,當時原本不忍單獨留下業已重病的她,但身為皇帝,身負社稷黎民之重,加上百官的勸阻,最後還是忍痛,將她送去了寺中。
裴文璟的病越來越重,同入慈恩寺的梅太醫束手無策,天禧帝聞訊,也焦急萬分,曾數次想來探望,卻均被百官勸阻。
便是在那個時候,蕭列私下冒險出了雲南,日夜兼程悄悄趕到京城,隨後喬裝成侍衛,潛入慈恩寺,給梅太醫帶去了雲南土人的土葯。
或許是裴文璟當時還命不該絕,也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的病情竟漸漸得以好轉,而蕭列在那幾個月間,也一直潛留在寺中,沒有離開,直到數月之後,裴文璟的病情終於見好,他這才悄悄離了京城,返回雲南。
「先帝身份貴重,自然不可冒險近身。老身前去探病之時,見同入寺中侍病的宮人,亦無不戰戰兢兢,能避則避,唯恐沾染疫氣。唯你得知她病重消息,甘願冒險,私出雲南為她帶葯而至。你對文璟的這番情義,老身感激。」
裴老夫人雙目之中,漸漸閃出淚光。
「只是我知道我的女兒。文璟從小端莊持重,當時她身為皇后,豈不知利害關係。縱然你為她遠道涉險而來,她便是對你還有幾分少時情懷,老身也不信,我的女兒,她會不知輕重,做出了那樣的事!萬歲,文璟的命,當時是你救下的,但是她的命,後來誠然,也是被你所奪!」
「文璟已去,我再禽獸不如,也不敢玷辱她的亡靈。老夫人你罵的沒錯,當時確實是我一時失制,勉強於她,只是我已萬分小心,我萬萬沒有想到,我走後,她竟有了身孕。是我害了她。」
蕭列雙目泛紅,望向病床上的老嫗,身形慢慢低下,最後竟朝她,雙膝落地,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
「等我從梅太醫口中知道之時,已是數年後了,那時右安早成了國公之子,我什麼也做不了了……」
嘉芙盯著向裴老夫人下跪的皇帝,心裡已經明白一切,卻又覺得不可思議,整個人陷入萬分的驚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