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和親
天空暗沉,黑雲輕浮,幾許星光若隱若現。
無盡長林間,一黑影疾步穿梭,如夜間鬼魅,須臾便穿過數米山頭。似涼風習習拂起,穿枝過葉,摩沙一陣搖曳,直奔東麥山。
東麥山之半腰,金黃燦燦的相思棘拔地挺立,於翠墨竹林格格不入,更顯獨樹一幟。其葉呈五指狀,中間下凹,人稱無心葉。
無心葉里藏相思,思無量,苦相思。
相思棘世間少有,知道之人不多,而放眼整座東麥山,有且唯有一棵相思棘,實屬珍貴。
樹前,肩披墨色披風的年輕男子負手而立,英姿碩長,動也不動,幾與黑夜相融。
那是一張無可挑剔的容顏,劍眉,鳳眼,薄唇,般配無瑕,也堪絕色。
其輪廓分明,堅毅冰冷,眉宇間卻透著幾分柔和,複雜之色渾然如成,逐漸舒淡於蒼茫月光之下。
時已初秋,撲鼻儘是蒼涼遲意。
涼風低匍,掌心般大小的無心葉徐徐飄落,在清風的卷帶下圈圈旋轉。男人緩緩攤開五指,穩穩將其接下。無心葉卧於掌心,被風吹得微微顫動,欲隨風撲落,一邊卻已被夾於指縫。
「你既心不在我,又何必將我捆綁於此。我已做不到對你強顏歡笑,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演戲。彼此看著鬧心,雙方都不自在,何不放了我,一了百了。」
女子決絕的話音回蕩腦海,就如這片無心葉,急於掙脫束縛。
男人又嘆一氣,指尖一松,落葉從手心滑落。
另一道聲音由之更加清晰:「釋離,再幫為兄最後一次。現下西北戰亂,民不聊生。此戰我方糧草缺乏,想要籌集糧草還需耗上數日,目前局勢對我軍極其不利。唯今之計,只有和親之舉方能解燃眉之急……你身為本國唯一的王爺,肩有不可推脫之責,切不可因為一個女人而讓我閆亞國子民遭受戰火之災。冰岐國鳳皇明意要將女兒嫁於你,釋離,幫幫我,也幫幫閆亞國的百姓……」
耳後窸窣,男人微微垂目。
頃息,黑影在金黃葉子鋪滿樹枝的相思棘樹前落地,離男人三步之遙,兩手作揖,誠和恭敬道,「王爺。」
「找到了?」男人微微啟唇,聲如幽茫音帶痴。
北冶緊繃下唇,眼神閃過一瞬複雜,須臾俯首,「冰岐國,醉閻黃林。」
酔閻黃林的黃昏,無疑是美的。
晚霞的弧度自天際東面一直延伸到西邊,金燦燦的紋理,或逐步削弱淺淡,或逐漸混雜加深,或平鋪或鑲嵌或混淆,總之無規律可循。霞光赤裸裸地張揚著嫵媚,眨著光彩奪目的五顏六色,在一片片金黃扇葉的映襯下,更顯得耀眼。
這裡雖叫醉閻黃林,可放眼過去,有且只有一顆醉閻黃樹。因它極其珍貴,世間少有,木清瀾便以此命名。
躺卧在酔閻黃樹上的女子,此時正閉著眼睛,似在熟睡。就算如此,她也能在這樣金光閃閃的點綴物中脫穎而出,成為這裡的升華之最。
她一身素色長裙,隨意橫卧在一棵醉閻黃樹上,衣襟處理順著淺色花紋,它們就像是經過精細雕琢而成,簡單樸素卻又不失華貴。
她是一個講究的人,不管是衣服,還是妝容。
但她對妝容的講究又不會是庸脂俗粉的妝點。對於這些東西,她從來都是嫌棄並且厭惡的,若不是必要,她絕對不會沾碰。不過她已經有些年沒出過醉閻黃林,似乎也已經忘了那塵世風雅是何味道。
「你聽說了嗎?皇上下旨,要讓公主去閆亞國和親……」
不遠處,一紅衣女子和一綠衣女子邊走邊議論,那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被樹上的素衣女子聽到。
「聽說了,」綠衣女子嘆了一氣,語氣略有惋惜著說道,「我還聽說公主要嫁的是閆亞國的釋離王。那釋離王什麼性子,就連我們醉閻黃的人都聽說過了,你說陛下為何還要同意這門婚事?」
「我也納悶呢。我們冰岐國就這麼一個公主,平日里被陛下寵得恨不得捧在手掌心裡頭,怎麼這會說嫁出去就嫁出去?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閆亞國嘛,陛下真是…」
「紅岫,綠鞠,你們瞎議論些什麼?」身著紫黑衣服的中年女子突然映入兩人眼球。她說話鮮少帶上責備語氣,此時這番,便是真生氣了。
「姑姑?」兩人驚慌地垂下眼帘,忙快步走到姑姑跟前,行禮道錯,「姑姑,我們,我們只是隨便聊聊,不算犯錯吧?」
木清瀾深皺眉頭,「胡鬧,皇家中事豈是我們這些修行之人可隨便議論的?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紅岫不以為然,撅了撅嘴巴,「姑姑。這裡又沒有外人,我們只是替公主打抱不平,哪裡算得上破了規矩?」
身旁的綠鞠倒是比她明白事理,能讓姑姑這般謹慎的,必然不會是簡單的小事。只是她多次拉扯紅岫,紅岫都巧妙地避開了,非要給公主討個說法才是的氣勢。
「兩國聯姻是大事,哪裡輪得到你們來質疑?」木清瀾已經沉下臉,「更何況這涉及兩國戰事,稍有不慎便會引起兩國交戰,到時候戰火禍及百姓,又該如何?」
紅岫卻道,「姑姑要是覺得我們多嘴了,那我們不說就是。可我們說的有錯嗎?難道姑姑也希望公主嫁給那個釋離王?我們冰岐國還沒有弱到要用和親的方式換得城池安平,閆亞國算什麼……」
「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打斷了紅岫長篇大論的打抱不平,醉閻黃林中似乎還有著不大不小的迴音。
那一掌落下,彷彿也在兩人嘴上縫了針,禁言不語。
「你記住,以後不管身處何處,都必須要謹言慎行。若是讓這些碎言碎語被別人聽了去,落了他們的口實,這些把柄就會成為他們攻擊我國的強兵利刃,這等罪名,你們擔得起嗎?」
紅岫扶著臉,不說話。綠鞠忙上前道,「姑姑,是我們說話逾越了,我們以後會多加註意的。我們,我們現在就去面壁思過。」可她拽拉某人,某人卻硬是不肯動。
此時紅岫雙頰漲紅,倒也不像是手印,木清瀾下手知道輕重。她這樣子,頂多是鼓著氣憤。但她也不是委屈,更非不快,只是不甘,她覺得姑姑不理世事多年,不理解她的心情。
年輕時候,人的想法多少會帶著些偏執,這種理所當然的被視為正確的東西總會讓人血液沸騰,甚至張狂。而紅岫,恰好是這類人的其中一個。
不過這也怪不得她們。綠鞠紅岫均是孤兒,從小就在醉閻黃林長大,這裡的規矩沒有皇宮那般繁雜冗密,說話也就隨便了些。
木清瀾並不在意紅岫倔強的小脾氣,因為她對她們有足夠的了解,慍色稍緩,又道,「口舌之言只能逞一時之快,若真想替公主打抱不平,就拿出點實際行動來,而不是在背後嚼他國的舌根子。」
「姑姑,您這是…」紅岫微愣,搔首躊躇,覺得姑姑的話似乎是那麼一回事,但又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她的性子向來耿直,不會扭捏,有時候讓人是又愛又恨。
「想不出來就別想了。」木清瀾的神色恢復了溫潤,柔和道,「回去面壁思過,順便用冰塊好好敷一下,怪難看的。」
紅岫慣性地伸手去觸摸被打的臉蛋,小小悶了一聲,「還不是您讓它這樣的。」
綠鞠見狀,忙上前來圓場,快聲道,「姑姑,我們這就回去面壁思過,謝謝姑姑的不責之恩。」
兩人走後,鳳汐眠似乎還不願從樹上下來,彷彿只是來了一陣稍稍猛烈的風,風吹過了,又只剩下一片平靜。
木清瀾嘆了口氣,緩步走向菱形木桌坐下,「小眠,出來吧,你逃避了這麼多年,還要繼續裝聾作啞下去嗎?」
說話間,已經斟酌了兩杯酒釀。
這是醉閻黃林獨有的醉釀,不僅是因為它的獨特香味,還因它的奇特味道,似水非水,是釀非酒,不會剝奪腦子的清醒,但會讓人心醉。
醉閻黃樹上,那略為蒼白的面頰下緊抿著張毫無血絲的薄唇,她的呼吸很淺,淺到讓人幾乎以為這是一副沉睡的美人。
摻和著酒香的清風突然啟開了她的雙眸,那是一雙澄澈而又明凈的眼睛,上面彷彿被附了一層晶瑩剔透的露珠,隨著眼珠子的飄移而滾動著。她的黑瞳璀璨得像兩顆被星隕不小心遺落的星星,只需望一眼,就會情不自禁地被它們吸引住。
如此精緻的五官,用傾國傾城來形容未免粗俗了些,但要用美若天仙來形容,又好像過重了,畢竟仙子只是一個傳說,美與不美誰又知道呢?
若非要用言語來形容,她應該是大自然最為精闢的一次雕琢,無需太多的刻意,卻依舊出眾得讓人無可挑剔。
唯一不足的,是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已經被病痛糾纏了許多許多年,實在脆弱得很。
輕盈的身子飄落地面,就連走路都摩不出任何聲響。只在木清瀾再次抬頭的時候,鳳汐眠已經端起酒釀飲了小口。
也不知如何落座,她的姿勢優雅又不失霸氣,自然呵成。這似乎是她的專屬動作,也只有她鳳汐眠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來。
「看來,他還是決定要利用我了。」淡淡的口吻,聽不出任何情緒,就如她平淡的雙眸。
木清瀾眼神一頓,復又輕嘆,「小眠,你應該知道,若不是被逼無路,他不會做出這樣的無奈之舉。」
鳳汐眠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所以,師父今日過來,也是要勸我了?」
「不,師父不是要勸你,而是來聽聽你的想法。」木清瀾溫柔的眸子鋪展在她的身上,卷著極度的寵溺。
「我的想法?」鳳汐眠淡淡一笑,雲淡風輕地反問道,「師父,您難道不知道,我所謂的想法,早已經被命運掌控了嗎?」她的想法,她的自由,已經被那些過往的歲月給蹂躪殆盡,她是一個連渴望洒脫資格都沒有的人。
「小眠,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你現在僅僅是鳳汐眠,是冰岐國唯一的公主,你和他未曾有過關係,和閆亞國也沒有過任何交集,師父希望你明白這一點,不要再踏入前塵舊路。」
鳳汐眠並不反駁,只是愜意地斟酌了幾口酒釀,她那仰頭暢飲的豪邁,顯露著她的洒脫,「是啊,我只是鳳汐眠,一個連閻王都不肯收留的孤魂。」
「小眠。」木清瀾有些拿她沒辦法,她總能玩笑著無關大雅般說出一些令人要為她而抓狂的話,「你若實在不想再去那個地方,為師可以幫你推掉它,畢竟那人已經替了你這麼多年,嫁入王府也不會虧了她。」
「師父不是說了嗎?我只是鳳汐眠,又怎會在意那些前塵往事?」鳳汐眠略略提眸,似乎已經蒙了一層醉意,卻冷冷一笑,「這樣粗糙的偷梁換柱若能瞞得住他,他也當不上東亞奇才這一頭銜了。」一個死過兩次的人,應該什麼都放下了才對,可現在聽到那個人的消息,心底還是忍不住會顫抖,彷彿全身的細胞都被掐著,悶得慌。
五年前她以為自己會死透了,未曾沒想過她會醒來,而且還成了冰岐國的公主。木清瀾的解釋稱,這一切都是命數。她不知道這個命數何時又會發生變化,只是她活著與否,又有什麼重要了呢?一個已經心死的人,活著只會更累。可她又不能不活著。因她欠這個身體主人一條命,原身所要背負的命運和責任,她還不能推辭。
木清瀾靜靜地看著鳳汐眠,不著痕迹地垂眉一暗,似有五味摻和的複雜沉重哽在喉嚨,難以下咽,「既然你同意了,就去見見他吧。這些年他一直在念叨著你,只是你清醒的時候不多,他也不敢來打擾你,經常一個人遠遠地望著你的房間。」木清瀾目光悠悠泛著些心疼,「他蒼老了許多。」
鳳汐眠神色依舊平淡,絲毫不為所動,突然丟出一句話,「師父,你還愛他么?」
木清瀾只是略略一頓,苦澀揚唇,「這還重要嗎?這樣,已經很好了。」
「也是。」鳳汐眠略略點頭。
她曾經以為,如果對一個人的愛,非得用一種最為刻骨銘心的方式才能結束,那一次,也該死心了。
那個身份,已然在那把刀穿過她心尖的那一刻,一併被碾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