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醉閻黃
秋風蕭瑟,醉閻黃的葉子顏色便更深了。那樣清晰交叉的紋理脈路總讓人忍不住上前順著觸碰。
聽說醉閻黃的葉子,能夠給人以滄海桑田的觸感,不知是否因為它能活得長久,還是因為它那副蒼黃色的皮囊。
也許,只是因為它的名字,無心葉。
無心葉,似心非心,瞭然無心。
曾經他問過這棵樹的名字,她隨口胡謅了一句『相思棘』,原本是想藉此表露心思,奈何他看不明白,只記住了它的名字。
無心葉在手,須臾被風吹落。
鳳汐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觸感,這是一種飄著淡淡傷感的塵土的味道,只有在塵土裡摸爬打滾過的人才能嗅得出來。
或許這個習慣里還能醞釀出一種喜歡,但這種感覺很微弱。對她來說,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談得上讓她覺得特別的了。
不管是人,還是物。
須臾,木清瀾走過來,「小眠。」
鳳汐眠扶了扶衣裳,轉過身來,「師父。」見木清瀾欲言又止,她已經知曉,輕聲問道,「他來了?」
「來了有一會了。怕打擾你休息,沒有命人通報。」說著又是一陣輕嘆。
聲音很輕,卻還是被鳳汐眠捕捉到了,「師父可有什麼話要吩咐的?」
木清瀾知道鳳汐眠心細,平日里她不理世事,看事情卻比任何人都要透徹,有時候連她這位師父都自嘆不如,但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放心不下,「小眠,你心腸向來柔軟,和親之舉你有自己的考量為師不做插足,但你記住,你雖是鳳汐眠,卻也非鳳汐眠,你肩上的擔子孰輕孰重,切不可全部擔了去。」
鳳汐眠很淺地笑了笑,雲淡風輕,「師父,棋子這個身份我已經當得太久了,也厭煩了這般生活,我自然不會委屈自己的。再說,我這顆棋子,別人還輕易用不了。莫要太擔心。」
聞言,木清瀾卻更加無奈,她是心疼這個人。過往那早該隨著塵埃飛揚而漸散的東西固執而又默契地聚集在她的身體里。而她,似乎已經習慣了被它糾纏,也習慣地將它掩藏在平靜的眸子下,任由它風雲涌動,她依舊雲淡風輕。
但話已至此,木清瀾知道多說無益,一切,皆由定數。
鳳皇造訪醉閻黃林,木清瀾早早做了準備,除了必要的打掃庭院的下人,其餘弟子都被遣去了別處。此時林子里格外安靜,鳳汐眠款款走來,步履輕盈。
「父皇。」淡淡的呼喊,沒有摻雜任何情緒。
本是負手而立,遙望一處失了神的鳳皇,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攪,身體明顯顫了一下。轉過身,不禁扯出一抹大弧度,提步走近,「小眠,你怎麼出來了,外面風大,快些回屋裡去。」
「我沒事。」她習慣地躲開別人的觸碰,淡道:「我的身體調養的很好,您不必擔心。」
鳳皇僵硬地將手抽回,許是怕她覺得尷尬,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自然些。
但他不知,鳳汐眠至始至終都沒有去在意。
「小眠,你又瘦了,是不是這裡的食物不夠好,要不父皇讓人準備些補藥給你補補身子,還有你穿的怎麼這麼少,萬一著涼了怎麼辦?」說著,他已經讓下人將披風拿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攬在她的肩膀上。
鳳汐眠任由他為自己添衣驅寒,他的手剛剛放下,她也就淺淺往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與他的親密距離,神色頗淡。
「父皇,我在這裡很好,不愁吃不愁穿。這些東西您帶回去吧,我用不著,放著只會礙地方。」她看著對面正往她房間里搬東西的那些人,像在說一件與她無關之事。
鳳皇略略垂眉,揮手讓人將東西撤了出來,開口之前又嘆了一口氣,「小眠,你是不是在怪父皇?和親之事父皇沒有徵求你的同意就私自下了決定,是父皇做的不周到。」
「沒有,女兒遲早是要嫁人的。」鳳汐眠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生分,「而且那個人,脾氣雖然差了些,為人還算不錯。我理解父皇的良苦用心。」
鳳皇一個勁兒點著頭,欣慰地笑著,抬起想要撫摸她額頭的手因觸及到她淡漠的眸而頓在半空,嘴角自嘲輕抿,緩緩將手放下,「小眠你能夠理解就好,理解就好。這件事安排得有些倉促,三天後你就要出嫁了,這幾天,能否好好陪陪父皇?」
鳳汐眠垂眉想了想,點頭,「只是我的身體還不能出了這片醉閻黃林…」
「父皇在這裡住幾天,宮裡的事有你皇兄在。」鳳皇的聲音有些急切和欣喜,許是怕她拒絕,「父皇讓人準備了晚膳,一起吃吧。」
「好。」淡淡的她看不出喜怒哀樂。
鳳皇本想等她一起並肩走,只是他未舉步,她就不往前走,他只好先一步走出去。
鳳汐眠沒有親昵的迎上去,這讓鳳皇有些淡淡的失落,但鳳汐眠卻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步伐。
她並不是討厭鳳皇,相反的,她對他有敬重,有看似父女之間真摯的情感,但她不會表露出來,因為她習慣了平靜地看待所有東西,那些喜怒哀樂的豐富情感,早已塵封,或者說,已經尋不到了。
晚膳準備的很豐富,鳳汐眠只是夾了前面的幾道菜,但吃的並不多,大都只是嘗了嘗味道。
鳳皇慈祥地笑著給她夾不同的菜,她自是吃不過來,挑了些合胃口地嘗了一下,嚼得很慢,很輕。
而鳳皇卻樂得像個孩子一樣,只顧著看鳳汐眠吃,倒忘了給自己的胃口喂些東西。
鳳汐眠突然抬眸看著他,他忙放下筷子,理了理自己的頭髮還有衣襟,見女兒依舊沒有移開目光,不由問道,「怎麼了?」
「父皇,您一口都還沒吃。」鳳汐眠開口提醒道,想了想,還是給他碗里夾了些菜,「父皇,下次不必讓人做這麼多菜了,我們兩個人吃不完。」
鳳皇忙點頭,「父皇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讓人什麼都準備一些。」他吃著鳳汐眠給他夾的菜,感覺在含著蜂蜜。
鳳汐眠看著眼前這個雙鬢染著白髮的中年男子,有些心疼,但很快就被她壓了回去。
前世讓她心疼的人太多,但這些被她心疼著的也心疼著她的人,多少都會用愛的名義剝奪了她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權利。
她便知道,有些感情,需要吝嗇。
已是深夜,鳳汐眠還未入眠。
窗外忽而閃起微弱的光,她靜靜凝了一會,才披上衣服,輕聲走出去。在不遠的木亭下,他果然站在那裡。
「皇兄。」鳳汐眠微微欠身,視線在木桌的酒釀上停留。
鳳岐淵注意到她的視線,有些無奈的情緒在眸中閃過,「聽說你答應去閆亞國和親。」
鳳汐眠點頭,「所以皇兄此番過來,便是要給我送別了?」
「你知道,就算沒有和親之舉,為兄也有方法平定戰亂。」鳳岐淵頓了頓,目光在她身上停住,「小眠,我知道你不喜歡被束縛,你不該這樣委屈自己。」
「皇兄今日這個時辰來,怕是宮裡的事情太多,忙不過來了吧。」鳳汐眠淡淡地說,「既然我答應了要去和親,就不會反悔。皇兄只知我不願被束縛,但你又可知,我不願做的事情,向來沒人能強迫得了我。」
兩人沉默片刻。鳳岐淵自顧自地倒酒自飲,該是不快了。
鳳汐眠卻不為所動,靜靜看著遠方漆淡的天空,沒再說話。她自是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真的關心她,他是除了木清瀾之外唯一一個真心照顧她的人,就算是她喊著的父皇,那個外人看來寵她上天的父親,都不過是利用她之後的愧疚之舉罷。
可那又能怎樣呢?她想說自己不是鳳汐眠,不是公主,她只是烈如傾,來自閆亞國一個沒落家族,可這些說出去又有誰信?在這些荒謬的事實面前,她終究是不能任性的。
「愣著做什麼,連送別酒都不願陪我喝了?」鳳岐淵悶道。
鳳汐眠笑笑,「我是怕你不夠喝。」手已經接過他遞過來的酒杯,「皇兄,我會過得很好的,不用擔心我。」
「你會和我說實話?」鳳岐淵沒看她,語氣無奈更是心疼,「木姑姑說,你答應吃藥了?」
「嗯。」那葯是木清瀾的獨門葯膳,對她的身體大有好處,只是這葯吃下去對她的記憶多少有些影響,以前她不願忘記過去,遲遲不願下口。如今她要出這醉閻黃林,這副柔弱的身體由不得她胡來。鳳岐淵自然不知道這藥性的真正作用,怕是覺著她不喜這葯的味道,連同這苦味兒罷,她也不願解釋。
「既然你下定決心了,為兄也不再攔你。去到那邊若是受了欺負,不必忍著,直接還擊,出了事還有我這哥哥擔著。哥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鳳岐淵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寵溺的眼神,像極了她的親哥哥。
鳳汐眠看著他,險些失神,久久后才開口:「謝謝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