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關於電影之外的另一結局
塞西莉亞·查普林夫人從一片混沌中漸漸清醒了過來,好似經歷了一場漫長卻又短暫的安詳夢境,沒有痛苦,沒有撕心裂肺。
這是她自從發現丈夫出軌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她從柔軟如雲層般的豪華大床上下來,披了一件薄薄的晨縷,拉開了卧室的窗帘。
清晨的陽光如輕紗般照了進來,覆在她那一張看不出表情的面容之上,她眯著眼,目光漫無目的地巡視樓下芬芳馥郁的花園。
嬌艷逼人的保加利亞玫瑰紅得彷彿快要滴血,世代為門德斯家族工作的年輕園丁正在為它們修建著枝椏,枯萎的腐葉被/乾淨利落地剪斷,只留下綻放得最為完美奪目的花。
曾經的記憶里,年輕的塞西莉亞十分喜歡在清晨折一支自己親自挑選的新鮮玫瑰,放在愛人的枕邊,在若有似無的花香之中輕聲喚醒沉睡的愛人。然後在接下來的一天里,一個人畫畫或寫詩,另一個人看書或彈琴,就這麼悠閑地讓珍貴的光陰從指間溜走。
他們曾以為自己能與對方白頭到老,只可惜最終敗給了生命中紛至沓來的其它事物。
規律的敲門聲打斷了塞西莉亞的沉思,她的女管家多莉小姐在她出聲應答后推開門進來,身後是魚貫而入的女僕們。
「夫人,今日的早餐還是在房間用嗎?」多莉問道,她接過女僕手中的紅茶,親自倒了一杯遞給了塞西莉亞。
她是塞西莉亞母親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僕,一直深得門德斯夫婦的信任,在門德斯夫人過世之後一直如同母親一般陪伴在塞西莉亞身邊,並且終身未嫁。
「不,在樓下吧。」塞西莉亞抿了一口,她的目光微微下垂,似乎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這杯英式紅茶上,任由多莉為自己整理順滑的長發。
「是,夫人。」多莉面上神色不變,只是對站在一旁的某個女僕頷首示意,那女僕便悄然無聲地推下了。
塞西莉亞出神地注視著自己鏡中的容顏:一頭帶著柔麗光澤的深棕色長發披散在肩頭,如同流動的絲緞一般,一雙略帶迷茫的琥珀色雙瞳,面色蒼白而臉頰有些消瘦。
「多莉,以後大家還是改回原本的稱呼吧。」有一種哀慟卻又帶著解脫的情緒在塞西莉亞的胸口慢慢資深,她的目光渙散,讓人無法經由她的眼睛猜出她的心中所想。停頓了一下,她又說道:「這個地方,歸根究底總是比較適合被叫作門德斯公館的……」
她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並且輕得有點兒模糊不清,但多莉的臉上卻罕見地流露出明了以及欣慰的哀意,她金絲邊眼鏡下的藍色眼睛閃了閃,似乎有點點淚光涌動。
多莉低聲吩咐了下去,又對塞西莉亞說道:「小小姐,昨天傍晚的時候,有位拉弗斯小姐帶來了口信,詢問您是否會參加今日sa/voy的下午茶沙龍,並表示自己會在午餐過後前去。」
「拉弗斯小姐?」塞西莉亞放下了手中的紅茶。
「德莉西亞·拉弗斯,住在onslow那裡的女明星,您怎麼會與她有來往?」將手上的工作交給了女僕,多莉退後了一步。
塞西莉亞微微皺了皺眉,腦海之中彷彿書本翻頁一樣浮現出了德莉西亞·拉弗斯的樣貌,還有自己和她手挽著手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情景。
她看起來可真快樂,就像一隻唱著歌兒的百靈鳥。
塞西莉亞這麼想到。雖然也有關於德莉西亞發脾氣還有生氣的畫面,可她那動人的美貌以及臉孔上鮮活的姿態卻是那麼真實,就如同晨光之中玫瑰花瓣上沾染的露水,散發著鑽石般的美麗輝光。
塞西莉亞不由得對這位與她想象之中完全不同的女明星產生了好奇。
她對多莉說道:「準備一下,我親自去拜訪拉弗斯小姐。」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非常奇妙,塞西莉亞乘車到了德莉西亞公寓的樓下,還沒有拜訪她卻先碰上了在樓下街角煩躁地踱步、狠抽著劣質煙草的邁克爾·帕杜。
塞西莉亞有些疑惑地看向邁克爾,她竟下意識地認為這個看起來有些落魄的高大男人意外地熟悉。在她略帶思索與不解的目光之中,濃密的雙眉緊緊擰著的鋼琴家似有所感地抬起了頭。他看到一位年輕的貴婦人正站在公寓門前,戴著一頂小氈帽,帽檐垂下的黑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孔,遠處看去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下巴和蒼白的嘴唇。
邁克爾心中無端端浮現出憐惜與心糾的感觸,神思恍惚間卻已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生得十分高大,在一般人看來壓迫感十足。再加上長期生活拮据卻又生性桀驁不羈,多少帶上了點社會底層的氣息,因而沒有穿正式西服的時候,總讓人總覺得有些惶恐。並且不久前他還在這個同樣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老闆尼克·卡爾代雷利下車的身影,這讓猜到了尼克來意的邁克爾眉間鬱結著一股隱隱的怒氣。
塞西莉亞只是微微抬眸,絲毫看不出任何驚懼的神色。
即使塞西莉亞的身高在女子之中也算得上非常高挑,在邁克爾的面前卻顯得相對而言有些嬌小了。所幸她的亡夫身高也相差無幾,因此臉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異色,只是邁克爾的眉頭糾結得更緊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與他對視的塞西莉亞只是安靜地回視他,並沒有主動開口詢問。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歡快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查普林夫人!帕杜先生!」菲爾·高德曼那張英俊得有些過分的臉容出現在兩人的視線之中:他露在帽子外的半長頭髮看起來略顯凌亂,並沒有向往常一樣向後梳起。外套的袖口還露出了點沒有整理好的襯衣袖邊,看樣子是顯而易見的狼狽。菲爾露出一個彷彿心照不宣一般的曖昧微笑,隨即說道:「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又見面了,兩位。」
塞西莉亞挑眉看他,並不言語,她記得這位是自己已故那位丈夫的好友——老高德曼的兒子。
而邁克爾只記得昨天與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有過一面之緣,其它的也記不清太多的。
因為吸引他更多注意力的,是記憶之中略顯混亂的這位「查普林夫人」的音容笑貌:她微笑著對剛出獄的自己輕聲說「嗨」的樣子;她在自己懷中紅著臉咬著嘴唇的羞澀模樣;她看向自己的那雙帶著水光的眼眸之中熱烈得快要迸發的甜蜜愛意;她只是與自己十指相握卻忍不住滿足而幸福地彎起嘴角的美好瞬間……
邁克爾猛然清醒,他探究地望向矜持高雅如同任何一個倫敦上流社會貴婦人的塞西莉亞,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些幻夢般的零碎片段是怎麼回事。
但那樣清晰可見的真實畫面卻實在令他感同身受,甚至有那麼一瞬間讓他暫時忘卻了胸中的妒火以及愛情的苦楚。
菲爾見他們都沒有答話,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卻還是笑了笑便無所謂地繼續說道:「今天真是再美好不過的一天,您要找德莉西亞的話時間剛好,我們剛剛還在電梯里甜蜜地吻別,噢,那可真浪漫。」
邁克爾的臉色微凝,薄唇抿得緊緊的,依舊沒有說話。
而塞西莉亞只是略一挑眉,淡淡地說道:「你父母是不會同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是那麼地愛她,愛到了骨子裡去了。」菲爾神采飛揚的面容瞬間黯淡了幾分,卻又忽然燃起新的希冀,他對塞西莉亞道:「親愛的夫人,求求您了,您跟我的母親那樣要好,我父親也喜歡跟您打交道,請您發發善心幫一幫您面前這個可憐人吧,他會一輩子感激您那慈悲無比的善心的。」
塞西莉亞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道:「你再好好想想,愛情激發得了一時的衝動,卻支撐不了長久的婚姻。」
她的語氣頓了頓,方才繼續說道:「我已改回出嫁之前的姓氏,之後不必稱呼我查普林夫人,那位沃倫小姐我也不會找她麻煩。這件事早前我已經讓多莉發函向貴府告知。」
菲爾愣了愣,旋即露出了一個略微牽強的笑容:「這可真是件好事。」他乾巴巴地說。
莫非是她發現了父親在查普林先生那件風流韻事中間起到的穿針引線的作用?
菲爾有些不確定地想,他習慣性地壓了壓帽檐:「那麼,我還有些急事處理,就先走了。」
他還趕著把查普林夫人突然拋棄夫姓的消息告訴自己的父親,至於德莉希亞·拉弗斯以及夏洛特·沃倫的事情反而被他壓到了腦後——畢竟,沒有了老高德曼賦予他的這層光鮮的外殼,他尚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那麼大的魅力讓兩個女明星為自己爭風吃醋。而查普林夫人出於丈夫與老高德曼「珍貴友情」的強大資金支援,一直是老高德曼屹立不倒的有力後盾。
菲爾·高德曼開著自己的白色汽車灰溜溜地走了,邁克爾也終於把最後一根煙沉悶地抽完。
他目光深沉地看向依然站在那裡的塞西莉亞,胸口因為德莉希亞一直氤氳的沉鬱之氣卻不知不覺消失無蹤了。
「我還想再試一次,她會不會放下一切跟我走。」邁克爾說道,可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跟這個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的女人說這些。
他僅僅是想再給自己近乎絕望的愛情最後一個機會。沒有菲爾,沒有尼克,只有他一個人。
「邁克爾·帕杜。」他對面前的女人伸出了手,卻幾乎是立即反應過來自己的舉動對於這些貴婦人而言有多麼地不合時宜。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的女人坦然地伸出了手,輕輕地與自己握了握。
「塞西莉亞·門德斯。」
她蒼白的嘴唇帶著些微的笑意,極淡,卻令她整個人鮮活了起來。
邁克爾收回了手,不知為何心裡卻有些惋惜,他習慣性地微皺著眉道:「我弄了兩張明早去紐約的船票,將在上甲板雞尾酒吧和一個不出名的歌手演出。」
他苦澀地笑了笑,繼續道:「雖然聽起來不怎麼樣,可我真的是已經用盡一切地在愛她……」
「包括不小心搶劫了我的珠寶店?」塞西莉亞打斷了他,加深了嘴角的弧度,這令她看不太明確的眼睛裡帶上了點狡黠。她的記性極好,通過一個名字就已經想起了早先自己產業那樁令人啼笑皆非的飛來橫禍。
「是的,包括不小心搶劫了您的珠寶店。」邁克爾的臉上露出了些微歉意而又無奈的神色,卻讓他的笑容真實了許多。
塞西莉亞抿著唇,帶著笑意問:「瑪麗皇后號?」
邁克爾眨了眨眼睛,卻還是答道:「嗯。」
「那麼,祝你好運。」收了笑,塞西莉亞鄭重地祝福道。
即使自己沒有被愛神長久地眷顧,這個女人卻依然希望著身邊的人總能得償所願。
「你不上去么?」她問道。
「不了,我再等等。」邁克爾回答,他害怕自己現在上去會碰到尼克·卡爾代雷利,他更害怕見到任何讓他更加心碎的情景——那必定會使他失去最後一搏的所有勇氣。
「好吧,那麼我先走一步。」塞西莉亞沒有多問,旋即轉身。
看著她悠然遠去的背影,邁克爾有些凌亂的腦海微微一滯。
這個女人走路的姿勢並不像德莉希亞那樣總是婀娜多姿,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從背後看去高雅之中透露著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矜貴來。可她從容的模樣卻與那些自己在紅孔雀見過的所謂名媛們截然不同,她看起來淡淡的,容貌大概也是不夠冶艷的,卻總讓人輕易地折服於自身與生俱來的風姿之中。
可這樣的女人,偏偏在剛才與自己和顏悅色地交談了許久。
邁克爾想,自己可能有點兒分不清虛幻以及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