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欺霜賽雪顏如玉(1)
我剛剛想阻止嚴老師叫嚷,老闆娘已經笑著按住了嚴老師的肩膀:「嚴大師,還沒喝酒你就已經醉了?」
嚴老師像冰塊,而老闆娘卻像火爐,他的硬脾氣到了老闆娘這裡,瞬間就化成了涼水和粉末,輕輕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好,我剛剛說的是醉話,不算數。好了。小杜,快去拿酒,我跟龍飛喝個痛快!」嚴老師笑著說。
敦煌散酒是西部一絕,完全是取材於天然糧食,精心發酵過濾而成,對人體百利而無一害。
在喝酒的過程中,我始終惦記著老闆娘說過的另外一個人。老闆娘不會惹事,但另外一個人就不好保證了。
「還有一個人是……」我幾次提問,都被嚴老師打斷。
他已經開始憧憬今後與老闆娘比翼雙飛、鴛鴦交頸的美好時光,不時提到「結婚、辦手續、買房」之類的辭彙,完全是一幅迫不及待的樣子。
無奈之下,我只能微笑傾聽,任由他眉飛色舞地說下去。
直到吃完飯,我也沒找到機會問那個人是誰。
嚴老師喝了不少酒,顴骨通紅,印堂發亮,眼珠子也紅通通的。這個樣子,已經不能再去現場幹活了,因為畫師團跟管理處簽過合同,不得在洞窟內喝酒吸煙,更不準酒後進入作業區,以免造成意外。
「我帶你們去,讓嚴老師在這裡休息。」我告訴老闆娘。
老闆娘依舊淡定:「好,我打電話給我的朋友,五分鐘就到。」
我有種直覺,老闆娘的真正目的絕對不是看反彈琵琶舞,而是另有所圖,所謂看畫,只是借口。
退出江湖、離開港島、隱居敦煌、潛心作畫之後,我已經跟從前的打打殺殺劃清了界限。如果老闆娘是我從前的仇敵派來清賬的,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我走出門,站在廣場上等著。
遠望莫高窟,越發覺得它透著十足的神秘,彷彿歷史給現代人留下的一顆程序彩蛋,要靠後人去挖掘、解構、編譯、剖析,才能找到正確開啟彩蛋的方法。
「龍先生,我朋友來了。」老闆娘走過來。
她身邊還有一個女子,穿著白色的制風衣,下擺深垂,一直落至腳踝。皮風衣上有風帽,將她的頭髮密密地遮住,臉上戴著口罩,鼻樑上架著墨鏡,除了小巧挺直的鼻樑,她的身體幾乎全部掩蓋起來。
「小姐,這位是龍先生。」老闆娘介紹。
那女子挺直了腰,只是微微點頭,沒有開口。
老闆娘的精明幹練讓我吃驚,而此人的冷漠傲岸、不苟言笑更是讓我始料未及。
「走吧,龍先生。」老闆娘說。
我不再多想,也沒有多說話,立刻轉身,走向莫高窟。
如往常一樣,上午畫師團的人到得很齊,中午有嗜酒的,喝得忘乎所以,下午就不再過來,索性一覺睡到天黑。一個好畫家必定會有其不健康的作息、飲食習慣,看看嚴老師就全明白了。
我帶著兩人進了莫高窟,路上沒有遇見保安盤查,順利地到了112窟。
想到上午發生的事,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其實,我很希望再見到顧傾城與明水袖,聽聽她們對反彈琵琶圖的看法。尤其是明水袖,我總覺得,她知道很多112窟里的秘密。
怔了幾秒鐘,我又想到了律忠國說過的「金山銀海翡翠宮」,馬上向身邊的老闆娘跟另外一個女子望去。如果她們來這裡的目的是尋找寶藏,那可就想得太遙遠了。
那女孩子給我以極冷、極傲慢的感覺,彷彿是一尊活動的冰雕。
我按了按背包里的畫,下意識地將面前的兩個人跟顧傾城、明水袖做比較。
那女孩子看得極為專註,隔著墨鏡,我都能感覺到她眼中的奕奕神采。
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遊客到過112窟參觀,但除了讚美,似乎也沒改變這洞窟里的任何東西。
女孩子忽然舉手,向老闆娘做了個手勢。
老闆娘向我轉身:「龍先生,據嚴大師說,您差不多已經在這裡畫了三年反彈琵琶圖,必定有一些心得,能否講一些給我們聽?」
我有些慚愧,反覆描摹三年,不如明水袖幾分鐘的隨意塗抹,我真的不敢自誇有任何心得可言。
「抱歉,關於莫高窟的壁畫,嚴老師比我更有發言權,我還是不要誤導他人吧。」我說。
平心而論,當我竭盡全力地描摹反彈琵琶的舞姬時,整個身心都幾乎要融入壁畫中,彷彿化身為現場觀看舞蹈、聆聽樂曲的一員。不過,這是心靈的感受,任何一個觀看壁畫的人,都會有自己的獨特品讀,無法統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是嗎?這樣的話……龍先生,我們都是嚴老師的朋友,還是不要藏私為好。既然大家有緣在這裡見面,不請教幾句,未免心有不甘。您說呢?」老闆娘的話說得很委婉,但也很執拗,大有強人所難之勢。
我無奈地搖頭:「既然這樣,我就姑妄言之,二位爺姑妄聽之。按照敦煌史志記載,最初發現反彈琵琶圖時,樂工認為,這種彈奏方式極其反常,根本超出了人類肢體掌控範圍,奏出的音調想必也不符合格律。之後,終於有人苦練奇技,掌握了要訣,遂將該邊彈邊舞的技法傳播開去。這幅壁畫開創了反彈琵琶的先河,將人類音樂家對古舞、古樂的認識再次刷新。」
那戴墨鏡的女子輕輕咳了一聲,然後又彈了彈指甲,老闆娘會意,立刻接話:「龍先生,剛剛您說的這些,都可以在其它渠道查到。我們想聽的是,是您的獨到見解。」
她對那女子十分恭敬,雖然之前說是「朋友」,但眼下來看,實際是主僕關係才對。
「我的見解——」我向那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正奇奇,反反覆復,既然有反彈琵琶,就會有正彈琵琶。按照古代樂工臨席演奏時的規矩,樂器正面一定是對著貴賓的,如果違反,一來貽笑大方,二來會遭到主人的嚴懲。所以,這個演奏規矩絕不可破。你們看,舞姬琵琶面對壁畫之外,就是因為琵琶對著的方向也有客人坐著,她的表演和彈奏不是對著畫中人,而是為了畫外人。」
這是我長期以來的深刻觀感,而非故作驚人之語。
假如舞姬彈奏時用後背對著席上嘉賓,那她距離鞭笞、杖責、砍頭就不遠了。要知道,莫高窟壁畫的形成年代至少在党項、西夏之前,彼時的國民風氣極為剽悍,女子輕賤而男子高貴,奴僕低下而主人倨傲,一旦犯錯,不死也要脫層皮。
於是,我才會得出結論,舞姬並未犯錯,而是座上貴客另有其人。
三年來,我查閱了大量敦煌歷史文獻,才得出了這個有理有據的結論。
「哦?是這樣?」老闆娘愣住。
看起來,她對壁畫的研究也僅僅是止於表面,而沒有跨界搜索。
「小姐?」她向那墨鏡女子望過去。
那女子冷哼了一聲,默默地橫跨了四步。
我暗暗贊了一聲,因為她抵達的那個位置,正是我揣摩演練了許久才確定的舞姬琵琶正對之處。換句話說,假如舞姬面前有客人,就應該站在彼處。
畫中人、畫外人相加在一起,才構成了一副完整的反彈琵琶圖。
我向右側跨出去,站在與墨鏡女子、畫中舞姬等距的位置。
這種情形下,我越發相信,舞姬正在為畫外人彈奏。
墨鏡女子無聲地摘下了墨鏡,雙目註定了壁畫中的舞姬。
我只看到她的側面,心裡猛地打了個突,因為她不但態度如冰似雪,而面部的五官也是白到極致,彷彿一塊和田白玉雕成的。極白之中,卻又有極黑存在,那就是她的一雙眸子。
這女子真的美到了極點,當她的側臉映入我眼中時,我腦海中顧傾城、明水袖的美麗影子瞬間被驅散,只剩這個欺霜賽雪、玉潔冰清的女子。
我甚至覺得,文學史上任何形容美女的章句在她面前都變成了無用的累贅,素日電視上所見的中外女星亦是黯然失色,無法跟她相比。
「唔。」女子微微點頭,輕輕說了一個字。
看樣子,她十分認同我的分析。
其實,當我想通這個問題時,另外一個悖論也隨之而至——洞窟如此狹窄,舞姬的表演難道只為某一個人進行?畫面中其他樂工亦是如此?
我再次環顧洞窟之內,很難想象在歷史上的某一時刻此處坐著(或者站著)某一個人,正在欣賞反彈琵琶舞。
歷史上對於敦煌記載較多的是党項、西夏統治時期,那時的敦煌有一個從繁華到衰敗的過程。等到中原朝代發展至南宋時,敦煌就徹底沒落了。
我的意思是,党項、西夏時期,統治者對於歌舞的需求很低,舞姬們並沒有苦練絕技的動力,只是普普通通的揮揮手、扭扭腰、跺跺腳,已經能滿足王公、將領、頭人的感官需求。
「這種孤絕艱難的舞蹈,絕非自發產生,而是出於某種嚴格的要求之下,舞姬懼於權勢壓迫,才努力苦練而成。」這是我深思后得到的結論。
「龍先生,請進一步解釋,願聞其詳。」老闆娘說。
我嘆了口氣:「想說的、該說的都說完了。」
「可是——」老闆娘有些困惑。
那女子舉手制止老闆娘說話,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好吧,那我再等機會聆聽龍先生的高見。」老闆娘說。
畫架還在牆角,上面夾著一摞厚厚的繪圖紙。這才是我的工作,無論外部環境有多複雜,這是唯一不變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