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山銀海翡翠宮(3)
「龍飛,別誤會,別誤會,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宋所長訕訕地收手,「哦對了,出去吃飯吧,到午飯時間了。」
他向後退,我也就勢笑起來,大家都給對方面子,點到為止。
宋所長並非任何官方機構的人,只是年輕時做過一個私人性質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故此所有人都稱之為「所長」,以示尊重。要知道,那個所謂的研究所存活了不到三年,就因為無錢、無房、無項目而自動註銷了。
「好,先吃飯,你先請。」我按住畫架,向宋所長頷首。
他邁著小碎步走出去,洞窟內又只剩下我。
我細觀那幅畫,明水袖用了很原始的亂披風技法畫畫,把毛筆國畫的技法借鑒過來,一筆連著一筆,密不透風一樣,等於是把我畫的東西全都描摹覆蓋了一遍,突出了雙倍質感。
舞姬之所以傳神,是因為明水袖畫出了她內心的慾望,使她的眼睛里有了神光。
看明水袖的年齡,三十歲也不到,怎麼能在畫技上超過我這麼多?或者換句話說,是她對於人生、男女、情感、貪慾的理解超過了我,才能透過這幅畫做了深刻的闡釋。
我把畫捲起來,放進紙殼硬筒里,準備下午收工時帶回家。
「龍飛,吃飯去,吃飯去!」滿頭白髮的嚴老師出現在洞窟外。
我把硬筒放進背包,拎著包出來。
嚴老師是個很和善的長者,初到敦煌時,他給了我很大幫助。能夠加入畫師團,也是因為有他大力推薦。所以,無論他說什麼,我都肯給面子。
「龍飛,廣場北邊才開了一家山東餃子館,我請你吃,嘗嘗我家鄉的美味。」嚴老師笑著說。
他臉上的皺紋極多、極深,即使是開懷大笑時,那些皺紋也仍然緊縮在一起,彷彿永遠都拂之不去的過往苦難。
「好,嚴老師,我請你。」我說。
嚴老師大笑著搖頭:「吃我們山東人的飯,怎麼能讓你請?我請,絕對我請。」
山東人好客,嚴老師雖然清貧,但卻沒把這個優良傳統給丟了。
我們下了階梯,徑直向北,到了那家名為「青州人家」的餃子館。青州是山東乃至長江以北書畫底蘊最高的城市,沒有之一。所以,那裡每年的書畫展不計其數,畫術宗派、畫技高手不計其數,儼然有「全國第一書畫之城」的風範氣度。
雖然不是專業畫家,但我之前沒少從嚴老師口中聽到青州書畫的豐功偉業,佩服之至。
剛剛,我向廣場上巡視了幾次,確信顧傾城乘坐的大巴車已經離去。
「不知何時江湖再見?」一絲悵惘湧上心頭,一小半是因為明水袖的畫,一大半則是因為顧傾城的笑。
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雖然顧傾城的外表沒有傾國傾城之美,但她整個人所表現出來的言談舉止、綜合素質卻叫人過目難忘。
近年來,亞姐、港姐的競選熱度銳減,就是因為所選出來的各路佳麗素質每況愈下,令廣大選民、市民不服。試想一下,如果顧傾城這樣的女孩子登上亞姐、港姐的競選舞台,定能橫掃各路佳麗,連奪桂冠。
「來來,龍飛,快進來,快進來!」嚴老師挑開藍布花門帘,以半個主人的姿態,邀我進屋。
我快步進去,店堂雖小,卻收拾得乾淨整齊,而且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菜肉水餃的香氣,令人頓時有了大大的食慾。
櫃檯後面站著的是一位三十齣頭、風韻十足的老闆娘,一雙丹鳳眼斜斜挑起,含著淡淡的笑意,竟有古書中「勾魂奪魄」的意味。
「嚴大師,請進請進,一號雅間,已經為您準備好了。」老闆娘微笑著走出櫃檯,親自在前面帶路。
我發現,老闆娘一開口,嚴老師臉上的所有皺紋就都展開了,彷彿老闆娘是一隻上好的熨斗,只一拂,就熨平了嚴老師心裡、臉上的所有苦澀。
嚴老師顯得十分興奮,這在平時非常少見。至少在我看來,當這個已經接近六十歲的老畫師進入莫高窟時,總是表現得沉穩有餘而靈活不足,彷彿肩上承載著太多太多苦難。
現在,在這個山東水餃店裡,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完全放開了自己。
在老闆娘帶領下,我們在走廊盡頭右拐,進了一個單間。
敦煌一帶的飲食、裝飾習慣偏於粗獷,即使是所謂的單間,也布置得簡陋無比,只有一桌、四椅,還有一個木製的衣帽架。唯一有點顏色的,就是白牆上掛著的一幅工筆小畫。
我只瞥了一眼,就看出那是嚴老師的作品。
在畫師團中,嚴老師最愛臨摹壁畫中的飛天。這幅小畫的內容正是飛天匯聚、舉手散花,鉛筆打完底稿后,又用彩色顏料精緻勾勒輪廓,再用水彩均勻塗抹不同的色塊。這種綜合技法也是嚴老師相當自傲的畫術之一,據他自己說,是從藏地唐卡藝人那裡偷師學來的。
「四份餃子,葷素各半,另外再來四個小菜。酒——來半斤散酒就好了。記賬,月底一起結。」嚴老師大聲吩咐。
老闆娘低眉順眼,連連點頭,給足了嚴老師面子。
「老闆娘,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們畫師團里最年輕、最英俊的一個,也是我的好兄弟,姓龍,單字名飛。以後,他來這裡吃飯,記得也掛我的帳,最後一起結。」嚴老師豪氣干雲地介紹。
我禮貌地向老闆娘點了點頭,並不開口,以免搶了嚴老師的戲。
「好好,嚴大師的朋友,肯定也就是我們小店的貴客,歡迎,歡迎歡迎。嚴大師,千萬不要提結賬不結賬的事,一點點小錢而已,請老鄉吃飯是完全應該的,是我們小店的榮幸。好了,兩位先坐,酒菜水餃馬上就來。」老闆娘得體地回應著。
在我看來,這個女子端的不俗。
剛剛,她在前面走,我已經默默觀察過。她走路時的步幅相當標準,即使到了拐彎處,兩腳距離仍然保持在一尺半左右,沒有出現任何慌亂。只有久經操練的士兵才會做到這一點,或者退一步說,只有在部隊里服過役的人才有這種下意識的走路強迫症。
我也觀察過老闆娘的雙手,十指修長,指甲圓潤,一看就沒幹過什麼粗活。
按照常規,凡是開飯館的老闆娘都是文武雙全,裡外操持,紅案白案、刷鍋做飯、擦桌掃地、結賬算賬,樣樣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天天手中有活,根本來不及打理皮膚,十指應該相當粗糙才對。
還有,此人說話不疾不徐,每一個詞都用得恰到好處,對嚴老師的態度也是不卑不亢,不過分親近也不故意疏遠。這都是一個大將之才的特有表現,表面看來,與顧傾城相比也不遑多讓。
如此大才,怎麼可能在一家小小的山東餃子館當老闆娘?
正如我看到顧傾城時想到的:「如此大才,怎能淪為明水袖的私人助理?」
老闆娘退出去,又幫忙把門帶上。
「怎麼樣?」嚴老師笑眯眯地問。
我明知故問:「什麼怎麼樣?是問店裡的服務質量嗎?還沒吃,怎麼評價?」
嚴老師急了,在我肩頭上一推:「你呀,我是問,老闆娘長得怎麼樣?」
我不想掃嚴老師的興,於是便輕輕點頭:「的確不錯。」
嚴老師只是個畫家,或者說是畫匠,對於江湖上的險惡門道一竅不通,只看老闆娘長相俊美,卻完全忘記了「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訓。
如果因為這樣而著了別人的道,那也只能是自認倒霉了。
「龍飛,叫你來吃飯,一個是介紹我老鄉給你認識,以後多來捧場,另一個,我還有事求你呢!」嚴老師說。
我有些意外,大家認識了一段時間了,我始終遊離於畫師團之外,極少求人,更極少被人求。
「請講,嚴老師,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儘力。」我點頭回應。
嚴老師眉開眼笑:「我就知道,兄弟你是個好說話的人。是這樣,小杜——就是剛剛的老闆娘,她想進莫高窟看看,好好地開開眼,如果兄弟你同意,下午的時候,就帶她進去看看,怎麼樣?」
我越發奇怪:「嚴老師,你這話好沒道理。你的朋友要進洞窟去參觀,何必專程求我帶她?你自己帶或者跟宋所長打個招呼,讓她進去自由參觀就是,這還有什麼為難之處嗎?」
普通遊客到了莫高窟,必須遵從導遊的安排,按照開放次序參觀。如果遇到某些洞窟正在修繕、清理,管理處就會提前知會導遊,跳過那些洞窟。若是遊客們非要指名參觀某個洞窟、某幅壁畫,也可以在博物館那邊的聲光模擬莫高窟內景的觀影室里獲得真實觀感,免得留下遺憾。
如嚴老師所說,他想帶朋友參觀的話,總會得到管理處那邊某種心照不宣的優待,任意參觀,門票全免,並且參觀次序不受任何限制。這種事,畫師團的人以前都做過,並且將其發展為一種灰色收入生意,每個月都會做幾次。
「這個,這個……」嚴老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是這樣,小杜要看反彈琵琶圖,你是專畫這個的,比我在行。她想向你多請教一些關於莫高窟古舞的事,這部分內容,我完全是外行。兄弟如果不太麻煩的話,就答應哥哥我,順帶手行個方便,怎麼樣?」
我雖然覺得嚴老師說的理由有些牽強,但整件事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只不過是順手推舟幫個小忙,絕對沒問題。
「好,嚴老師,既然你發話了,我照辦就是。吃完飯,我就帶你朋友進去。唯一遺憾的是,我對反彈琵琶圖的理解也很膚淺,恐怕不能給她幫助,請勿見怪。」我說。
這是實情,敦煌莫高窟里的每一幅壁畫都年代久遠,其所代表的意義連那些專業的史學家、考古學家、文物專家、文化學者都無法一一闡明,就更不要說是像我這樣半路出家的人了。
嚴老師大喜:「好好,你答應就好,其它事,都好說。」
他起身出去,半分鐘后就帶著老闆娘回來。
「小杜,龍飛已經答應,下午就帶你過去。我早說了,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嚴老師拍著胸脯說。
「那太好了,多謝龍先生。」老闆娘向我彎腰行禮。
我笑著搖頭:「不要謝我,要謝就謝謝嚴老師。」
從嚴老師看著老闆娘的眼神可知,他已經春心萌發。
中年人的愛情猶如著火的老木樓,一著起來就別想撲滅了,一燒就燒個一乾二淨,什麼都剩不下。
我不希望嚴老師被人騙或者利用,但此刻,他肯定聽不進別人的任何勸告,已經被遲來的愛情沖昏了頭腦。
「龍先生,我和我的一個朋友都喜歡跳民族舞,對於反彈琵琶圖的舞姬十分欽敬,視為心中偶像。所以,我們準備了幾樣供品,想到洞窟里拜一拜。當然,只是象徵性的,不會燒香點火,給您添麻煩。您看,方便嗎?」老闆娘又開口。
她的眼神十分平靜,就算剛剛向我行禮時,也沒有表露出任何驚喜,似乎算準了我會答應。
現在,她既提出「多一個人去」,又說要擺供品禮拜,都完全超出了「參觀」的範疇。
「好,如果管理處的人有異議,我相信嚴老師、宋所長都會想辦法疏通,必定能滿足你的心愿。」我說。
洞窟內除了壁畫,其餘沒有任何具備盜竊價值的物品。就算老闆娘想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不可能有下手目標。
上世紀初,外國文物販子曾經採取「膠布粘取」的方式帶走了一部分壁畫,但其結果,卻只是損人不利己,白白浪費了人力物力財力,粘走的壁畫也都毀了,變成了無法復原的顏料垃圾。
事實證明,壁畫無法盜取,除非連整塊牆壁都切割下來,然後使用重型卡車運走。
當然,這計劃理論上可行,實際中卻無法操作。
莫高窟管理處的人早就設計出數十種防盜措施,編織成天羅地網,杜絕了所有文物盜竊者鑽空子的可能性。
「龍飛,只是進去看看,沒事。再說了,現在莫高窟里除了壁畫還剩什麼?那些值錢的經卷、文物早在解放前就被八國列強和內奸家賊偷了個乾乾淨淨,此刻被堂而皇之地擺在海外的私人博物館里。我們中國人的地方,中國人卻還得拿錢買票才能進去參觀,豈不是笑話?」嚴老師的聲音瞬間提高。
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所提問題,是中國大陸所有風景點共同面臨的難點。所以說,國家政府十八大之後,很多城市的景區免費向市民開放,該政策已經大大地溫暖了人心,是老百姓最需要的福利之一。
莫高窟這邊無法免費參觀有其客觀理由,要解決這問題也不是朝夕之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