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負相思(一)

第三十四章 不負相思(一)

程普率兵增援孫賁后,打得劉勛潰不成軍,毫無還手之力。誰知半道殺出了黃祖之子黃射,帶兵五千從水路馳援劉勛,程普不敢妄動,一面與之周旋對壘,一面派人快馬加鞭趕回宛城報信。

當年孫堅死於峴山,無論是誰下的殺手,都少不了黃祖從中促成,這殺父之仇,黃祖逃脫不了,現下聽聞黃射又來送死,孫策勃然震怒,心想本來就打算破宛城后即刻發兵攻打沙羨,將他們一舉擊潰,現下便不必再耽擱,他立即傳下令去,命程普大舉進攻,務必將其一網打盡,一個不留。

大喬明白,殺父之仇是孫策心中執念,黃祖的命雖不足以彌補,卻多少能寬解他的喪父之痛。見孫策背手站在窗口,望著一輪清冷的月,大喬起身上前為他披上衣衫,軟軟地倚在他肩頭:「孫郎……」

「怎麼還不睡?」孫策就勢將大喬攬在懷中,又將衣衫披在了她的身上,「我沒什麼事,只是……」

「我知道」,大喬明白孫策的欲言又止,垂眸道,「孫郎,天氣愈發寒涼,我的身子也愈發笨重,待在外面不方便,我想回姑蘇去了。」

孫策一怔,良久未回應,如星般的眼中眸色複雜:「瑩兒……」

大喬抬手捏緊孫策的薄唇,玩賴道:「你不必有什麼愧疚之意,我又不是為了你。瓊兒打從出生就沒離開過我,既然安葬了父親,我也該早些回去看她。再者說,一到冬天婆母的膝骨就酸脹難受,前幾年都會穿我做的羊毛護膝,我得早些回去準備,還有小姑,她每年都要長高,去年做的冬衣肯定不能穿了……總之,你去打黃祖罷,我回吳郡去,婆母小姑和婉兒都在,我又不是頭次有孕了,你真的不用一直陪著我的。」

孫策轉過身,望著臉兒上仍帶著稚氣的大喬,心裡很不是滋味:「你不必說這麼多,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明白。現下的情勢如逆水行舟,我確實必須要進,否則莫說匡定天下的抱負,甚至連江東之地,都會危若累卵……瑩兒,你是我最愛的人,能如此理解我,我孫伯符此生無憾了,可是……」

大喬知道,孫策這一句「可是」中包含多少心酸無奈,笑著打斷道:「你可是名震華夏的大英雄,這般兒女情長,也不怕旁人知道了笑話?我的身子你不必擔心,回吳郡去待產,總好過跟著你輾轉各處顛簸……」

孫策沉默許久,重重一嘆,將一雙大手放在大喬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生瓊兒的時候,我就不在你身邊,現下你又要為我生孩子,我卻又要去打仗了。瑩兒,我不算是個好丈夫,也不算是個好兒子,更不算是個好父親……」

「我不喜歡你這樣,我還是喜歡那個會說『全天下只有我配得起你』的孫郎。」

孫策終於被大喬逗笑,眉頭紓解,將大喬擁入懷中:「熬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昭告世人,你是我的了。你放心,此番出征前,我一定促成妻妹與公瑾的婚事,不讓他兩個彼此錯過。前幾日公瑾跟我提起,待打完沙羨,平定豫章后,想要去鎮守巴丘,若是此番與妻妹不成,再見又不知是何時了。」

大喬驚訝地張圓了小嘴:「周將軍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巴丘可不比牛渚,往來至少十天半月。婉兒應當還不知道這事呢,明日一早我跟她說……」

「夫人莫急,公瑾他不願意現下就把這事告訴妻妹。其實,我也不想公瑾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我帳下將領雖多,懂我的抱負,又有如此才幹的,卻只有公瑾一人。明早為岳父岳母大人上墳時,還是先探探他兩人的口風再說罷。」

周瑜居然不願意把自己要去巴丘的事告訴小喬,莫不是怕她一時衝動下答允婚事,而非真心實意地心悅於他?

這兩個人倒是都為對方想的不少,只是思慮過多,隱藏過多,反而更難讓對方體貼自己的心思。

人在至情之中,難免會如此,大喬回想起在舒城圍城時,自己與孫策亦是兩情相悅卻猜不清對方的心意。當年如不堅持己心,只怕兩人早已在亂世中離散了,大喬慶幸之餘,亦有幾分后怕,只希望小喬千萬不要固於執念,錯失良人,那樣才真正會令父母傷心。

翌日一早,孫策大喬與周瑜小喬便一道從北門出城,去喬蕤和二喬生母的合葬冢祭拜。

孫策與大喬已是板上釘釘的夫婦,祭祀行禮都有章可循,周瑜和小喬卻顯得有些尷尬。大喬撫著小腹,在小喬的攙扶下緩緩起身,招呼周瑜道:「周將軍有所不知,多年前在廬江時我父親就曾留下話,『若得周公瑾為婿,便此生無憾了』,現下周將軍能來此處祭拜,想來我父親在天有靈,也會老懷寬慰罷。」

數年前在廬江時,小喬只有十二三歲,周瑜也並未存那樣的心思。小喬十足茫然,向大喬道:「爹爹幾時說過這樣的話,我怎的不記得了……」

不等大喬回答,一旁的孫策竟顯得有些焦急:「岳父大人只說了公瑾?沒說我嗎?」

大喬一心惦記著小喬和周瑜的婚事,一時忘了身邊還有個需要哄的,好笑又無奈,安撫道:「自然也說了你,爹爹最喜歡的就是你……婉兒怎的都忘了,就在那年除夕夜,父親好不容易與我們姐妹一起過年,他還留下話,說有朝一日,若他身遭不幸,讓你我姐妹不要守孝,一定要趁早找個好人家,也好在亂世里有個依靠。我已覓得孫郎,今日帶他到父母靈前,想來他們在天有靈,也會放心了罷。」

此話的意思非常明顯,小喬不是不懂,卻閃避著大喬的目光,沒有介面。場面不由有些尷尬,周瑜拱手道:「公瑾亦仰慕喬將軍風骨,今日能來此一祭,乃公瑾之幸。」

小喬也罷了,周瑜居然也在這裡揣著明白裝糊塗,孫策不懂他們二人在打什麼啞謎,望向大喬,神色十分不解。

大喬輕輕搖頭,示意下屬將她親手準備的寒衣拿上前來,為父親與母親燒了。二喬禁不住又哭了一場,孫策顧忌大喬有身孕,怕她傷心過度傷著身子,待祭奠結束便下令即時回府。

二喬坐在馬車中,大喬見小喬魂不守舍,輕攥住她的小手:「婉兒,你和周將軍怎麼了?不會是吵架了罷?」

小喬忸忸怩怩回道:「周郎的性子,怎會跟我吵架呢……只是那日他跟我提了成親的事,我沒有答允,心裡有些彆扭。」

「你知道,爹爹一直是很疼你的,你已到嫁齡,若是因為守孝而蹉跎年華,爹爹在九泉下也不會心安的。抑或說,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旁的顧慮……」

小喬的小嘴一張一翕,眸底滿是迷茫困惑,嘟囔道:「我說出來,姐姐可別笑我,除了為爹爹守孝外,我其實……一直不確定,為什麼周郎,忽然就喜歡我了……我不像姐姐這般賢惠,連飯都煮得很難吃,周郎那麼好,為何會喜歡我,還要娶我為妻。」

大喬從未看過小喬這般茫然無措,柔聲寬慰道:「我們婉兒哪裡不好了?聰明勇敢,還生得這樣漂亮……」

「也就剩下漂亮了」,小喬無力地靠在車廂壁上,眉宇間愁楚更甚。

陷入「情」字之人,哪有不糾結往複,患得患失的,何況周瑜先前藏得太深,小喬沒有分毫覺察,事到臨頭困惑茫然也不足為奇了。

這種事旁人如何勸慰都無用,大喬只能出主意:「你為何不當面問問周將軍呢?我覺得他雖然君子做派,卻是個瀟洒豁達的性子,不喜歡藏著掖著。你既然那般中意於他,他又愛慕你,為何不把話說開,總好過你在這裡胡思亂想。」

小喬垂首不語,心緒卻因為大喬的話而更加煩亂,這般的踟躕不自信,她也是頭一次,越是心悅於他,就越是不確信他的心意,可這樣的事,又讓她如何問得出口呢?

孫策回喬家宅院后,召呂范前來,與周瑜一道商議攻打黃祖之事。呂范乃汝南人士,與孫策周瑜年紀相若,生得儀錶堂堂,亦非凡品。三人對著沙盤一陣推演,很快便定下了向沙羨進軍的線路。

事不宜遲,呂范即刻回到軍營,向各位將軍傳達孫策的指令。周瑜方欲請辭,卻被孫策一把拉住:「公瑾,你看呂子衡,跟我們差不多大,長子已經七歲了……」

孫策的性子素來豁達,除了自己與大喬,對旁人的風流事極不敏銳,此時劈頭蓋臉來這麼一句,實在令周瑜有些好笑:「我早就聽聞呂兄在汝南郡時就得了如花美妻,不過,主公也不落下風啊,眼見就要有兩個孩子了。」

「我自然是不愁,唯獨為你發愁。少跟我打馬虎眼,你和妻妹到底怎麼回事?前兩日還郎情妾意的,這兩日又怎麼了?」

提起小喬的事,周瑜眉間微蹙,但也不過一瞬便松解了:「應當不打緊的。」

「你啊,太年輕」,孫策明明只比周瑜大一個月,此時卻做出一副長輩之態,「女人就是要哄的,你準備些好話,去跟妻妹服個軟,便什麼事都沒了。等她一鬆口,我就著人為你們準備親事。」

周瑜雖俊逸瀟洒,年少時卻不似孫策那般,在眾多仰慕自己的姑娘間遊刃有餘。但周瑜心裡很明白,孫策出的是個餿主意,數年前他真心實意喜歡上大喬時,窘得笨嘴拙舌,天天惹大喬生氣,而大喬與小喬這樣姿貌的姑娘,又哪裡是幾句好話可以隨便糊弄,周瑜愈發覺得孫策靠不住,才想開口揶揄,忽然意識到他們現下是君臣之別,便沒有作聲。

可孫策還是看出了他臉上的調笑之意,竟也不由笑出了聲來:「我好心好意為你出謀劃策,怎的你還是這般態度?罷了,公瑾,先前你說,若打下豫章,你便要去巴丘鎮守,可是近兩千里路途實在太遠了……」

周瑜輕笑一聲,點著沙盤上的巴丘之地,向北一揮手:「雖離姑蘇遠,卻離此處近……」

周瑜雖然沒有言明,孫策卻明白,他所指正是曹操迎漢獻帝所駐的許都,眸中精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我不信,你從來沒想過。」

破宛城后,孫策已盡得江東大部,而曹操與袁紹仍在北方酣戰,此時若能北上豫州迎來漢獻帝,孫策的威勢便會遠遠凌駕於曹操之上。這幾日孫策在應對黃射,心思卻早已飄得更遠,聽周瑜如是說,他只覺心有戚戚,十足暢快:「知我者,公瑾也。」

庭院深深,西風捲簾,後院暖閣里,小喬正坐在案前做冬衣。本想為自己裁兩身冬裝,縫來縫去,卻還是為周瑜做了外裳。

原本她是不擅女紅之人,只因為那年周瑜穿了她做的衣裳,而刻苦練習,現下雖仍不能與大喬的巧奪天工之技相比,卻也算人人誇讚的精巧了。

原來情之一字,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小喬一時走神,不慎扎了手,輕呼一聲「哎呀」,趕忙將蔥管般的玉指放在薄唇間一抿,一彎柳眉微蹙,明湖般的眼波里漾起了幾圈漣漪,兜兜轉轉的,好似她心中的愁緒般盤旋。

周瑜不知何時來到了暖閣門口,輕叩門扉,沉聲問道:「我能進來嗎?」

小喬趕忙起身相迎:「你怎麼來了……」

周瑜走入暖閣,卻沒著急落座,而是拉過小喬的小手,看罷傷勢后,直接攥在了手心裡:「婉兒,我來找你,是有話跟你說。」

秋風遒勁,早已吹落繁花,飄零逐水無從依傍。小喬的小臉兒卻比嬌花更美,雲鬢微頹,絲髮散落肩頭,她莞爾一笑,眸底的愁悶霎時被星輝取代:「你別這樣正經,我會很緊張的。」

周瑜沉吟道:「我今日來跟你說的,就是最正經的話。婉兒,我想跟你談談,我之前的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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