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破城納妻(三)

第三十三章 破城納妻(三)

當年母親去世時,二喬年紀尚小,不懂離殤,而喬蕤的死,無疑在她們姐妹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小喬雖看似性情直率不拘小節,對父親的記掛惦念卻分毫不少於大喬,可她心裡明白,她是傷心難過,姐姐卻是自責斷腸。在大喬心中,正是因為她對孫策的愛慕情深,才令袁術心生忌憚,派了她父親去前線打曹操,導致她父親因此喪命。這些時日來,大喬無時不刻不肝腸寸斷,以淚洗面,加上初期有孕的反應,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不知周瑜找來的究竟是何人,若只是尋常軍中將士,只怕難以擺脫被孫策威勢所逼的嫌疑,又怎能輕易抹平大喬心頭的哀痛與自責呢。

小喬正想著,便見周瑜帶著一男子上前,熟悉又陌生。大喬驀然從榻上坐起,望著眼前之人,淚如雨下:「怎麼是你,你的腿怎麼了?」

來人正是袁術下部軍醫裴氏,照料喬蕤多年,與大喬十分相熟。數年前在壽春城中一別,他還是個俊逸瀟洒的少年,現下竟已這般滄桑,怎麼看都不像與孫策周瑜的同齡人。

裴軍醫踉蹌上前,對大喬一拱手:「兵荒馬亂跌傷了,將養幾日便會好的,瑩兒不必記掛。」

孫策見周瑜找來的人竟是裴軍醫,神情瞬時有些不快,可他已是統御千軍萬馬威震四海的一方霸主,即便吃醋也不好發作,又逢大喬心情不佳,只能生生將嘴邊的話咽下了下去。

周瑜知道,有旁人在,裴軍醫不好開口,拱手對孫策道:「主公,方才程將軍來尋你,應是有要事相問,不如我們出去看看罷。」

孫策明白周瑜的意思,心裡雖不情願,卻還是隨他離開暫避。

裴軍醫見大喬形容憔悴,少不得嘆息勸慰:「你怎的瘦成這個樣子?喬將軍在天有靈,若是看到你這樣,如何還能走得安心?」

見到故人,大喬禁不住回想起少年時光,心中悲傷之感尤甚。小喬坐在榻旁,讓大喬倚在自己身上,忍淚問裴軍醫道:「裴哥哥,方才周郎說,你知道我父親是否同意我姐姐和孫將軍的親事?」

裴軍醫重重一嘆,望向大喬的眼神既憐惜又不解:「瑩兒,我真是不懂,這世間男兒如此之多,論位高權重,他孫伯符也不算頭一個,你怎的就偏偏看上他了……」

周瑜不是說,裴軍醫是來寬慰大喬的,怎的劈頭便說這樣的話,小喬搜腸刮肚,欲從中調和,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就見裴軍醫垂首從懷中摸出一方摺疊整整齊齊的信箋,遞給了大喬。

大喬困惑接過,緩緩打開,只見那紙張已發黃不成樣子,字跡卻十分清楚,小喬輕聲叫道:「姐姐,這是爹爹的字……」

大喬怎會認不出喬蕤的筆跡,握著薄紙的手微微顫抖,小喬亦忍不住啜泣起來,逐字念著:「孫……紹……孫……績……這麼長兩串名字,這些人都是誰,我怎的都不認識?」

大喬早已淚崩,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裴軍醫沉吟道:「其實喬將軍早就害了很重的癆病,病得最重的時候,幾個月起不了身,這張紙,是我去為他把脈時,在他的書案上看到的。彼時孫將軍方渡江,我猜想,也許他擔心自己無法扛過這一關,想為外孫起個名字罷。那幾日喬將軍昏睡不醒,我擔心這張紙被有心人拿去,才自作主張揣了起來。瑩兒,你我認識十餘年了,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莫說他孫伯符威震江東,即便他來日真做了皇帝,我也絕不會為他誆騙你半分的。可黑白事實,不容旁人顛倒,依我看來,喬將軍一直是知道你和孫將軍的事,或者說,他心中認定,孫將軍是你在這亂世中最好的依靠……」

大喬聽了這話,更由不得吞聲痛哭,直到氣力耗盡,再也哭不出來,才哽咽問道:「我父親的病怎會那般嚴重,先前他只是有咳疾,何時成了癆症?」

「早在圍廬江時,便已不是單純的咳疾了。喬將軍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病情,所以當年讓你無名無分地跟孫將軍走,想來也是情非得已罷。」

大喬回憶起那年除夕夜,喬蕤忽然說,若有一日自己故去,讓她們姐妹二人不要為他守孝,想來那時喬蕤已知道自己得了癆病。父親的良苦用心與隱晦的愛,讓大喬與小喬既溫暖又遺憾,可正如裴軍醫所說,若這般自戕,才真是辜負了父親的一切犧牲。大喬抬手拭淚,強擠出一絲笑意:「謝謝你能來說這些,我心裡好受多了。」

小喬適時開口為孫策說話:「姐姐,細想來那個老闆娘是算準了姐姐會因此與姐夫生嫌隙,若無裴哥哥來此為姐夫分辯,姐夫便永遠難證清白。即便姐姐為了孩子回到姐夫身邊,也很難恩愛如初了……」

大喬原本以為,姬清是奉曹操之命做事,離間他二人,只為引得孫策無暇北顧,如今看來,孫策破宛城得廬江,非但未有分毫損失,反而愈發壯大,在江東再無人能與之相抗。如此說,那婦人的目的並非是為曹操效力,而只在離間他們夫妻。

想到孫策,大喬心下又是一陣難過。她聽聞父親離世,太過悲痛,以致落入他人陷阱,這般冤枉了他,他卻沒有半分怨怪,依然待自己如初,捨命相護。她還哪裡能有什麼嗔怨,抬手拭去淚珠對小喬道,:「婉兒,勞煩你開門,讓孫郎和周將軍進來吧。」

小喬淚痕橫布的臉兒上寫滿詫異:「他們不是出去了嗎?難道姐夫沒走?」

語罷,她快步走至門口,打開房門,果然見孫策和周瑜仍在不遠處站著,小喬高聲招呼道:「裴哥哥把事情說清楚了,姐姐讓我喊你們呢。」

孫策聽罷,三步並作兩步躥入了廂房,小喬才要跟去,卻被周瑜拉住:「婉兒,他們夫婦兩個許久沒見,讓他們說說體己話吧。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方才小喬就覺察,周瑜似是有話,她乖巧地點點頭,隨他一道走出了老宅。

呂蒙已按照周瑜所教,將城中迷陣清除,孫策下部士兵終於得以進城,接管了劉勛軍下所有建制。

周瑜與小喬並肩在城中逡巡,看到不住有士兵前來向周瑜行禮招呼,小喬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藏在周瑜身後慢慢跟隨。周瑜覺察出小喬的羞澀,驀地回身,將她的小手捉過,藏在了自己的寬大的袖籠中。

他似是毫不避忌對她的愛慕,更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小喬莫名心安,再不似方才那般羞赧,顫著小手與周瑜十指交握。

宛城雖不大,徒步出城,道路卻也算冗長。小喬絮絮向周瑜說著城中景緻,偶爾也會說起幼年之事,想到父親,忍不住又是陣陣傷懷。周瑜認真聽著,不時寬慰,這般說話間,竟一路走出了西城門。

城外便是潛山山麓,山色空濛,景緻秀美,小喬卻無心觀景,輕輕一拉周瑜:「會不會有匪眾藏在山裡啊?」

「從前總覺得你人雖小,膽子卻很大。現下怎的人長大了,膽子卻小了呢?」

小喬一努小嘴,嘟囔道:「我又不是擔心自己。」

「放心罷,我從不做沒分寸的事」,周瑜不由分說,拉著小喬攀山而上,走過幽僻山谷,到達小丘之頂,轉過染霜的叢林,眼前豁然開朗。

秋日天寒,夾谷風迎面吹來,倒似吹走了幾分心間的愁楚,小喬指著不遠處如玉帶般鑲嵌在天盡頭的巢湖,慨嘆道:「原來此地能看到居巢啊!」

登高遠眺,由遠及近,城北處父親與母親合葬的墳塋亦映入眼帘,小喬壓抑多時的傷感忽然迸發,霎時間淚流滿面。周瑜早就猜到,她當著大喬的面一定會極力剋制,此時什麼也不說,只是從身後環著她瘦削的身子,讓她得以在此處盡情宣洩心中的傷痛。

不知哭了多久,小喬終於緩過神來,她拿出絹帕拭淚,轉頭輕對周瑜道:「哭了好半天,卻忘了問你,到底有什麼話跟我說啊?」

「我們成親罷」,周瑜原本準備了許多話,此時卻覺得全無意義,索性開門見山,「我會永遠疼你如命,不會再讓你哭了。」

小喬曾奢望猜想過,周瑜是否要求親,現下聽他親口說出來,她秋波一轉,當下就滾下兩行淚來。周瑜眸中滿是心疼,嘴上卻玩笑道:「才說不會讓你哭,你就掉淚,可真是不給我留薄面。」

小喬終於破涕為笑,神情卻十足為難:「我對周郎的心意,從來沒有過半分隱瞞。但父親新喪,我又怎能不守孝呢?我打出生便沒了母親,父親雖不常在家,可每當我生病,他都會沒日沒夜地守著我……而我作為子女,竟然今日才知道,父親早就有了癆症。我心裡的遺憾自責太多,縱然父親曾留下話,我現下也是不能嫁給你的……」

聽了小喬的話,周瑜並未顯出不快或失落,心裡卻著實有些打鼓。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都有章法可循,心愛之人的心思,卻令他無法猜透。喬蕤不幸殞命,小喬沒有怨怪他一句,但周瑜的愧疚之情卻盈滿心頭,更怕小喬在心底對他失望。可這種事他無從查問,只能將她輕輕擁入懷中,一字一句道:「我不會勉強你分毫,等你覺得可以的時候,我們再成親。至於守孝之禮,全在己心,喬夫人又有了身孕,伯符不會讓她留在宛城的,你又怎能獨自留在這裡守墓呢?往後不管我去哪裡,都想帶著你,你願意隨我一起嗎?」

秋風蕭瑟,層林盡染,小喬的回應聲飄散在風中,顯得有些不真實:「我當然想時時跟你在一起,可是你與姐夫要去打仗,我卻不能跟到前線去。我就隨姐姐待在姑蘇,乖乖等你罷。」

前幾日周瑜曾向孫策說起,待廬江大定,願去往巴丘鎮守,以安中道,若無事只怕不會常往姑蘇。可他不願因此為難小喬,轉言道:「罷了,天色不早了,我們下山吧。」

誤會開釋后,孫策命韓當安排裴軍醫在軍下任職,裴軍醫百般推辭,後來索性兀自離去,不知所蹤。孫策曾聽周瑜說起,裴軍醫的腿落下了殘疾,估摸是明白自己不能再隨軍出征,不願因人情而拖累旁人,這才不辭而別。這般剛直之士,世上當真少見,孫策心下陡然對他起了幾分敬意,命人四處去找,卻再也沒有找到他的行蹤。

雖攻下了宛城,劉勛的勢力猶在,孫策即刻命程普等人連夜奔襲,增援孫賁。而程普不負老將之名,殺得劉勛下部片甲不留,率部一路逃去,再無力襲擊宛城。

三兩日間,秋色愈發濃烈,眼見就要到十月初一祭祖之日,孫策與周瑜自然要隨大小喬去城北處的喬家祖墳祭拜喬蕤和夫人。頭一天晚上,大喬輾轉難眠,怎麼也睡不著。

大喬頭胎生瓊兒時,孫策毫不知情,心裡一直覺得虧欠於她,此番無微不至地關懷著大喬,她方起身,孫策便也騰地坐了起來,揉著朦朧睡眼問道:「哪裡不舒服了嗎?」

大喬搖搖頭,低訥道:「我是在想婉兒的婚事。」

「妻妹的婚事有什麼可想的?破城前,公瑾便跟我說過,他要娶妻妹為妻……眼下岳父大人不在了,也沒有袁術那老賊再為掣肘,我想再風風光光娶你一次,給你正妻的名分,免得他日再受旁人詬病。」

大喬搖頭否道:「不必那般勞心費神,妻也好,妾也罷,我根本不在意。我現下唯一操心的便是婉兒的婚事,幾年前在舒城外,父親曾說過,若是他有什麼意外,讓婉兒不必守孝,趁著年華尚好嫁人。彼時我未曾細想,現下卻明白了父親的苦心。婉兒已經十七歲,正是大好的年紀,若是守孝三年,只怕要耽誤,可若不守孝,即便旁人不議論,她也過不了心裡那一關罷……」

孫策攬著大喬,蹙眉回應:「是啊,莫說妻妹,公瑾也真的老大不小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也算是他的兄長,自然該為他操持婚事。你放心罷,既然岳父大人留下有話,我這做姐夫的無論如何都會玉成此事的。」

大喬回身倚在孫策身上,低語道:「對不起……」

大喬的溫柔總是令孫策很受用,他早已沒有半分惱意,在她的櫻唇上一吻:「好了,莫再說這些了。往後可不許再這麼有主意,說跑就跑,你可知道母親有多擔心?」

正當兩人耳鬢廝磨之際,忽聽門外傳來士兵的通報之聲:「報!少將軍,前線傳來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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