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往而深(一)
春入銅壺,清酒微溫,子夜時分,絲竹管弦猶在。不知何時,樂師彈起了《折楊柳歌辭》,隨著柳絮紛飛,在月影下漂泊渺遠。
袁術醺醺然倚在席位上,忽然起了幾分嘆息之意:「今夜這酒乃杜康陳釀,儘是家鄉之味。孤生於洛陽長於洛陽,起勢於洛陽,今宵卻只能在此遙望,實在是……」
堂中文臣武將皆隨之慨嘆,只聽楊弘起身拱手道:「臣下與主公心有戚戚。臣幼時讀《詩》,每見思鄉之作,皆茫然不通,現下身處亂世,才終於懂了幾分。奸人竊國,四境焦土,臣下等人失了故土。」
袁術坐正身子,咬牙道:「曹阿瞞欲學齊桓公,挾天子以令諸侯!可他名不正言不順,終究難以成事!只可惜當初文台兄心太善,驅逐董卓后未佔據京畿之地,否則怎會讓那曹阿瞞趁虛而入!」
聽袁術此言,滿座之人皆隨之唏噓。吳夫人見眾人不住將目光投向自己與孫策,起身趨步走到袁術座下,脫下發簪,垂眸道:「請大將軍恕罪。夫君平生所信,只有『名正言順』四字。他身為漢臣,受漢室庇蔭,便要恪守本分。董賊已除,他便使命完成,必不會與董賊一樣,佔據京城。只可惜他這滿腔報國志皆無用武之地,不過一年就客死他鄉了……」
吳夫人邊說邊泣,在座之人亦掩面哀嘆,孫策卻滿心疑竇:父親去后,母親雖萬分悲痛,大病一場,卻從未在他們兄妹面前落淚過,今日如此,只怕另有隱情。
袁術再也無法無動於衷,趕忙起身攙扶吳夫人:「嫂夫人節哀啊,若無文台兄,便無孤之今日,嫂夫人切莫太過傷悲,仔細自己的身子。」
吳景見此,上前扶吳夫人回席位。袁術沉吟片刻,方又開口嘆道:「文台兄人品貴重,盡忠於漢室,漢室卻無力回報。自靈帝駕崩后,皇位頻繁更迭,如今那獻帝,更是淪為曹阿瞞的玩物!孤自幼研習《史記》,深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想當初這漢家天下,不也是高祖在垓下大敗項羽后奪來?故而孤以為,與其扶大廈之將傾,不如早作謀划。取代漢世者,必出自今日之豪傑中!」
像是約定好了一般,眾人皆隨之附和。長史楊弘搖頭擺尾,拱手笑道:「主公英明!臣讀《春秋讖》有云:『代漢者,當塗高也。』主公的姓氏出自於陳,陳乃舜帝之後,以土承火,正應其言。」
話音方落,眾人紛紛跪倒大拜,山呼萬歲。看著眼前這一出鬧劇,孫策只覺渾身如有針扎刺撓,萬分不自在。喬蕤亦在跪拜之列,大喬與孫策四目相接,滿面尷尬之色。孫策卻並未落井下石,只是端起樽酒,微微呷了一口。
袁術大笑幾聲后,又將目光投向吳夫人,悠然語調中透著一絲寒意:「嫂夫人,相傳那漢室的傳國玉璽,乃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后,以和氏璧鐫刻而成,上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可自從董卓敗走關外之後,傳國玉璽便不知所蹤了。文台兄當年可是第一個到達洛陽城的,不知道嫂夫人可曾聽文台兄生提起過此璽啊?」
孫策面上似醉般痴痴笑著,心頭卻大力一揪:傳國玉璽?難道父親的死是因為傳國玉璽?以父親的磊落,若得了傳國玉璽,必定不會藏匿。可若是有心人造謠,將傳國玉璽的丟失說成是父親有意為之,天下野心之輩必將蠢蠢欲動。如此一來,父親那離奇之死便在情理之中了。可為何母親從未提起過玉璽之事,若是有人構陷,為何不能明言?難道其中另有隱情?
吳夫人站起身徐徐道:「文台從未對我說起過什麼玉璽,大將軍若不相信,只管派人去搜查。」
袁術趕忙擺手道:「嫂夫人何出此言,孤不過是想起來隨口問問……」
孫策似醉般嬉笑道:「母親,大將軍隨口玩笑話,你莫要壞了大家吃酒的興緻。」
吳夫人淡然一笑,柔聲勸道:「伯符,莫飲太多,仔細又要頭疼了。」
孫策酒量頗佳,吳夫人此言好似暗藏深意,孫策心下領會,面上卻喃喃痴笑:「母親放心,伯符心裡有數。」
嬋娟掛西樓,一陣哄鬧后,眾人皆有些疲累。意興闌珊時,喬蕤起身張羅道:「來來來,大家吃酒,我再敬主公一杯!」
忽有一探子戎裝跑來,於四五丈外撲通跪倒,滿頭虛汗磕磕巴巴:「報!報!主公……」
袁術厲聲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你是誰帳下的?可知道軍法軍規!」
那探子頭腦發矇,好似未聽到袁術之言,哆哆嗦嗦,語帶哭腔:「主公!曹操親率三十萬大軍,一路上連克數鎮,已到彭城,距此地不過二百里!」
哐當一聲,銅樽重重落地,清酒如潑墨,暈染在青石板上。袁術本已微醺,面頰紅得像豬肝,此時卻瞬間刷白,全然醒了酒:「你說什麼!此話當真?」
月影破雲而出,斜照在飛檐迴廊下。小喬周身吃痛,抬眼看著孫權那張酷似孫策又截然不同的面龐,一時未回過神來。
孫權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欲將小喬扶起,小喬卻自己掙紮起身,拍拍滿身的塵土道:「謝謝,我沒事。」
「姑娘好像有傷在身」,孫權未介懷小喬對自己的態度,繼續關切道,「皮肉傷靜養為上,姑娘可要多注意才是啊。」
小喬面色慘白如紙,一言不發轉身欲走。
孫權欲言又止:「小喬姑娘……可有看到我妹妹?酒宴一半她突然跑沒了影,我這才出來尋她。」
小喬身子一滯,腦中浮現出方才亭中周瑜撫著孫尚香小腦袋那一幕,她幾經猶豫,明知自己不該卻仍沒忍住:「我帶你去尋她。」
聽聞曹軍殺來,袁術匆匆散了筵席,與心腹謀臣武將趕回營房商議對策。孫策一轉臉竟發現周瑜與自己的弟弟妹妹全都不知所蹤,他只好先命呂蒙送吳夫人與吳景回府,自己去後院尋人。
月華傾瀉如水,孫策乘興夜遊,轉朱閣,過迴廊,忽見有一美人,立在一汪明湖畔,如瀑長發隨晚風搖曳。
孫策走上前去,嘴角掛著一抹賴笑:「我還納悶是誰家的美人兒,原來是我孫伯符的人。」
大喬與孫策一樣,亦是來此地尋人,看到孫策,大喬清目一嗔,起身欲走。
誰知襦裙束帶被身後之人一拽,大喬遷延顧步,一瞬跌入了孫策懷中。杜康酒的清冽之氣混合著孫策身上陽光般的味道,鋪天蓋地充盈鼻翼間,大喬見孫策仗勢輕薄,新恨舊怨夾雜,竟抬手兜臉給了孫策一下,顫聲怒道:「你既然如此瀟洒,推卻了與我的婚事,現下為何又輕薄於我!」
孫策踉蹌兩步,倚在廊下,撫著面頰,一雙深目直勾勾盯著大喬,微微一嘆道:「我還以為,若是在那樣的場合,憑他人一句話便娶了你才是輕薄。」
大喬愣愣地看著孫策,清眸中倒映著他的俊臉: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方才筵席上他那般說話,並非為了羞辱她,只是不願被旁人左右姻緣?
孫策避開大喬盈盈雙目,面頰微紅,偏頭過去,故作輕鬆道:「反正過了今日便是三日之期,橫豎你都是我的人,哪裡需要旁人來做媒。」
果然,他哪有她想象中那般好,不過是個涎皮賴臉的浪蕩子罷了。大喬看著得意洋洋的孫策,又好氣又好笑:「按照你我賭約,也不過是說要我在你身邊,可沒說我就得嫁你。天下的風流名士不勝枚舉,我為何要在你這樣一個粗鄙之人身上浪費時間。」
孫策輕聲一笑,在浩淼的暗夜裡,既撩人又懾人:「所謂名士,不過是一群曲高和寡,徒有其表之人。在這亂世中,真正的英雄豪傑是不會有功夫沽名釣譽的。最多不出五年,你便會知道,我孫伯符與袁術帳下那些看你一眼便流痴三丈的登徒子有什麼區別,介時你可莫要哭著求我娶你。」
方才開宴時,孫策看到大喬,想起她算計自己為喬蕤賣命,厭惡得簡直不欲與她相視。可當他看到喬蕤咳喘不止,卻還要強顏歡笑陪袁術等人豪飲時,胸中霍然,一下明白了大喬的苦衷。
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父親;而他孫伯符千辛萬苦來到此處,亦是為了父親。可憐他們這長子長女的心思,不過是想傾己所能,盡一份愚孝罷了。孫策的心驀然軟了,再不計較分毫。
大喬卻不似孫策,脾氣來去那般輕快,她美目一橫,嗔道:「五年?屆時我早已配得良人,兒女繞膝,哪裡還知道你是誰。」
孫策聽了這話,心裡萬分不舒服,他一把捏上大喬的小臉兒,在她耳畔低聲道:「你敢。」
大喬被捏得生疼,欲將他的手打落,誰知他自己鬆了手,一頭栽在大喬肩上,口鼻間的燥熱喘息順著白皙的脖頸流遍大喬全身,大喬狠命去推,卻被他鉗得更緊。孫策低聲喃道:「我頭疼得厲害,讓我靠一會兒,一會兒便好。」
大喬見他如此,只好不再妄動。誰知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悶響,伴著一聲尖叫,在暗夜裡甚是可怖。
孫策猛然鬆了大喬,俊眉緊擰,立著耳朵聽動靜。大喬見他神色自若,小臉兒紅到了耳朵根,嗔道:「你方才是裝醉罷。」
孫策見大喬清眸中儘是憤怒,身子趔開丈遠,大手卻一把握緊她的皓腕,低笑道:「看在我宴席上幫你爹擋了幾次酒的份上,莫計較這些了。我們快去看看,前頭到底怎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