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但為君故(二)
遠山如眉,梨花墜落似霧。六安客棧里,孫策立在木窗前遙望青山發怔,恍惚間,那山氣愁雲竟幻化作大喬的模樣,濃妝淡抹,宜喜宜嗔。
孫策一怔,垂眸長嘆,他心知肚明,自己根本給不了大喬任何承諾,貿然前去叨擾,只會愈發讓她失望。
周瑜不知何時走入房中,看孫策神情落寞便猜出一二,他走上前去,重重一拍孫策的肩背:「伯符……」
孫策未回頭,只道:「韓當也不知怎麼了,遲了半日仍未到約定地點,我擔心軍中有變故,波及她們姐妹。我們不要再等了,即刻準備出發罷。」
周瑜回道:「我也是這樣想,方才已囑咐小喬姑娘收拾東西裝車,約莫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出發了。」
孫策略點點頭,獃獃望著窗外發怔,繞過眼前這座山,便會到達素有「淮右襟喉」之稱的廬江郡治所舒城,沿著舒城東南處的狹長古道南下,不到半日,就可通達大小喬的祖籍皖城了。孫策驀然心驚,這才發現將她送回家后,自己竟然再也沒有來尋她的由頭,不由滿心愁緒,握拳的手顫抖不已。
周瑜察覺孫策心思,含笑道:「伯符,昨日我說你對大喬姑娘有意,不過是隨口一提,沒想到你還真對人家動心了……」
孫策睨了周瑜一眼,無奈道:「公瑾,我們打小一起長大,我的事皆不瞞你。一開始我確實沒看上她……漂亮姑娘太多了,若只見色起意,我孫伯符與那些登徒子又有何分別。」
周瑜從未見過孫策如此深情,揶揄道:「漂亮姑娘雖多,但漂亮到大喬姑娘這地步的,世間也難有幾人罷……」
孫策一把攬住周瑜的脖頸,威脅道:「公瑾,有個樂就已經夠我受了,你可不許打她主意!」
周瑜大笑不止:「你這爭風吃醋也太沒譜了,別岔話,繼續說說,既然不是見色起意,為何相中人家姑娘?」
「你還記得她算計我,與我打賭之事嗎?」
「怎會不記得?你可是把人家姑娘臭罵一頓,甚至還在那袁大將軍的酒宴上公然羞辱人家」,周瑜想起過去種種,直替孫策捏一把汗。
「就從那天起,我發現她與我一樣,不過是個操碎心的笨人罷了」,孫策自嘲笑道,「偏生她是喬將軍的女兒,若是我與她相好,豈不是害了她爹?我不敢言明,更怕她會嫁與旁人,現在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周瑜抬手拍拍孫策的腦袋,一字一頓道:「伯符啊,你真是長大了,大喬姑娘遲早會明白你的心意的……」
孫策一把將周瑜推開:「去去去,你比我還小几個月,裝什麼老成?」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隨著幾聲叩門,小喬清泉般的嗓音響起:「周公子,我們收拾好了。」
周瑜與孫策相視一眼,即刻回道:「小喬姑娘稍等,我們馬上下去。」
官道上,商旅往來,絡繹不絕。周瑜買下新馬後,將自己的坐騎解放出來,於頭前探路。春日高懸,和煦的陽光曬在身上,孫策不禁昏然欲睡:「這百餘里山路毫無景緻,連個山賊都不見,可嘆我江都孫郎,生得好看武藝又高,卻無用武之地,真是掃興啊,掃興。」
小喬聞言,從車窗探出小腦袋,寬袖一甩,一顆榧子直直擊中孫策的銀甲:「你這臭嘴,自己想死可別拉我們墊背!」
孫策刻意未擋,回眸道:「你這丫頭可太野蠻了,多學學你姐姐,才有個美人兒的樣子。」
小喬撐頭笑道:「學我姐姐什麼?不理你嗎?」
孫策被小喬噎得懊惱無比又無法反駁,周瑜看出孫策窘迫,岔話為他解圍:「廬江太守陸康是江南望族,漢室忠臣,自他上任以來,治郡有方,頗得百姓稱讚,所以這一路才能如此太平。」
話音未落,一行人自岔路向右,轉過山崖,步入密林小路。此處恰是大山之中的隘口,位於三座山峰之間,兩側壁立千仞,長滿蔭天蔽日的巨木。足下之路陡然由寬變窄,往來商旅皆與之分道而行,目之所及只有他們一車一馬,甚是蕭瑟。
孫策本能地警覺起來,問周瑜道:「此地距舒城還有多遠?」
「還有不到二十里,伯符,我們快馬加鞭,速速通過此地罷。」
見周瑜眉頭緊蹙,俊臉凝重,孫策猜測問道:「怎麼了?此地有山賊?」
「廬江郡多山川,故而山匪橫行,先前我等討伐的祖郎便是其一。前些日子在居巢時,我聽魯子敬說起,這附近的山越賊人推舉了一位東萊人當首領。這位新首領年少時曾馳騁沙場,武藝深不可測,打遍諸山未逢敵手,一時間名聲大噪,引得附近山頭上的匪眾皆心生嚮往,意圖歸附……」
孫策立刻起了精神:「等送罷這兩個丫頭,咱倆一道去會會他,待我孫伯符將他制服,他就會知道什麼才叫天下無敵。若是他願意現在來送死,我也不攔著……」
周瑜見孫策不憂反樂,不由扶額。也是,大喬現下正在與他賭氣,若不披荊斬棘,怎能顯出他孫伯符護送有功,重獲美人心呢?
不知何處飄來幾朵流雲,林間驀然陰沉,天幕黯淡。忽然間,一支箭矢毫無徵兆地破風而來,直衝孫策心口飛去。孫策反應極快,抬起銀槍戟將箭矢擊飛,大喝道:「什麼人!竟以暗箭傷人!」
羌管之音悠悠響起,四周叢林中突然冒出十數山越賊人,他們錐發紋身,凶神惡煞,手持弓弩,不住放箭。周瑜即刻彎弓搭箭,以精準的箭術壓制對方:「伯符!快!」
孫策心領神會,揮戟擋箭同時疾疾打馬,大宛駒全力奮蹄,快速向前奔去。
送上門的買賣,山賊們自是不會善罷甘休。隱匿梢頭的賊人瞄準車窗,不住放箭。一時間廂內箭如雨下,小喬護著大喬躲在車廂死角,卻仍被箭矢擦傷了皓腕。
周瑜不顧一己之身,策馬上前擋在車窗處。小喬趁機探出小腦袋,一甩廣袖擊中了幾名山匪。周瑜見此,高聲喝道:「快進去!」
兩名山賊見周瑜分心,舞刀上前,大力向他砍去。小喬的心登時懸到了嗓子眼,她左手撐窗,右手寬袖一甩,擊傷山賊雙目,為周瑜解了圍,自己卻從飛馳的馬車上墜落下來。
大喬不由尖叫失聲:「婉兒!」
周瑜本就與馬車相距不遠,見小喬有難,即刻御馬而上,一把攬過她的纖腰,將她拉到馬背上。
小喬的心猛然一陣悸動,可她還未來得及竊喜,便聽得兩側石壁一陣悶響,轟隆間,幾塊巨大的山石滾落,直衝馬車砸下。
周瑜心弦一震,歇斯底里喊道:「當心!」
碎石砂礫簌簌落滿全身,孫策明白,若不快速通過此處,便會葬身石海,他逆著顛簸跨步站上車轅,使出全力揚鞭打馬。大宛駒被飛石擊傷,皮毛處滲血不止,卻仍奮身躍出數丈。飛石加速隕落,幾乎擦著馬車後輪墜下。孫策回身一望,只見身後之路已被巨石掩埋,而周瑜與小喬竟然沒了蹤影。
大喬不顧馬車未停穩,跌撞而下,瘦弱的身軀向前推滾著巨石,雙手流血不止:「婉兒!婉兒!」
說時遲那時快,孫策方衝上前去將大喬拉至懷中,十餘塊鵝卵大的碎石便順著石陣縫隙滾落,重重擊在孫策的金盔銀甲上。孫策抱緊大喬,團身一躍,跌跌撞撞逃出數丈,兩人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忽聽身後有人浪笑道:「好一個吳郡孫郎,著實有兩把刷子!」
巨石陣那頭,周瑜與小喬被飛石阻斷了去路。小喬急得直掉眼淚:「這可如何是好?我姐姐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周瑜望著巨大山石,思忖片刻:「為今之計只有下山繞道居巢,帶些人馬再來尋伯符與你姐姐了。」
小喬萬般憂心,哽咽道,:「我姐姐會不會有危險,她會不會……」
周瑜輕聲寬慰道:「不會的,伯符反應機敏武藝高超,而且他很在乎大喬姑娘,一定會護她周全。若想早點見到她,我們就要趕快動身了。」
語罷,周瑜翻身上馬,探手伸向小喬。小喬一怔,顫抖著小手遞向周瑜,輕巧地被他拉上了馬。
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時間,周瑜御馬如飛,腦中惦記著孫策安危,未注意小喬一直捂著心口。若說方才心中悸動是小鹿亂撞,現下被他擁在懷中,簡直猶如千百斤巨石在心頭亂錘,小喬只覺自己即刻要斷氣,可恨周瑜身上那若有似無芷蘭般的香氣時時縈繞,簡直讓她頭暈眼花,難以招架。若非記掛著大喬安危,心頭吊著一口氣,只怕自己早已昏厥過去。
眼見小喬的身子越趔越遠,周瑜抬手輕扶她的纖腰:「坐穩……你是不是害怕了?」
如清川碎玉般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合著吐納的氣息,令小喬的小臉兒一直紅到纖細的頸根,可她將門之女,生性倔強,怎能受得被周瑜小覷:「不就騎個馬,有什麼怕的……」
語罷,小喬坐直了身子,掙出周瑜的懷抱欲逞強。誰知周瑜一把將小喬攬回身前,又把韁繩塞入她手中:「前面是陡峭彎道,不可玩笑,抓好!」
周瑜竟不顧自己安危,將韁繩全給了自己,小喬心中暖流涌動,小臉兒紅得宛如三月里的桃花。
白馬疾馳,兩側美景無人觀,山谷間忽然傳來一陣悠遠而低沉的聲響。小喬立刻警覺起來,問周瑜道:「你可聽到了?能否聽出這是什麼聲音?」
江左之地,無人不知周瑜通曉音律,他偏頭思忖:「像是大笙,又像號,怎麼了?」
小喬語帶哭腔,急道:「那日在巢湖邊,就是這聲音引來一群大鳥襲擊了我!」
話音方落,山谷中由遠及近颳起一陣強風,應和著滔天白浪之音,數十隻怪鳥集結,如烏雲般向策馬賓士的周瑜小喬追來。周瑜見情況不妙,抬手拂過胯下駿馬的鬃毛,馬兒咴叫一聲,四蹄奮疾如擊戰鼓,踏地而飛,風馳電掣般躥了出去。
前面不遠處正是山谷豁口,生死一線間,那些長羽魚鱗的怪鳥突然收緊翅膀,如同離弦利箭般俯衝下來。小喬偏頭一望,長袖善舞,只聽「啪啪」幾聲應和著慘叫,幾隻飛鳥驀然墜地。可怪鳥數量眾多,根本無法盡數擊落,十餘大鳥一齊俯衝而下,千鈞一髮之際,周瑜橫過斗篷,將小喬牢牢包住,自己卻被尖銳的鳥嘴重重扎在手臂與肩背上。
身上之痛猶如萬箭穿心,周瑜咬緊牙關,拼盡最後一口氣力,御馬躥出了山谷。眼前豁然開朗,一馬平川,飛鳥見無處避身,不再追擊,即刻振翅飛出了九霄雲外。
胯下戰馬亦被怪鳥扎傷,悲切地咴叫幾聲,駐步潰然跪地。小喬不安地抬手拍拍壓在自己身上的周瑜:「你沒事吧?」
孰料周瑜那頎長俊秀的身子竟失了平衡,猝然墜下馬去。
周身血液一瞬凝固,小喬慌亂滾下馬背,連滾帶爬撲向墜落草叢中的周瑜:「周郎!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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