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東宮
還是第一次見到上官姑姑這樣的神情,李元心裡一緊,手下意識地就捏緊了袖中的弩箭。那把袖弩已經被握得有些發熱,可還未上緊的箭卻仍是冷的。指甲觸到那一點冷,李元一震,心中閃過一絲惶惑,手一松,又立刻握緊。抿緊了唇抬眼望向上官婉兒。
李元心中掙扎,可站在她身前的兩個女子卻是誰都沒有瞥她一眼,目光盡落在對方身上。
目光相對,哪怕上官婉兒現出冷厲之色,太平卻仍是鎮定不顯半分緊張。「上官姐姐難道竟信不過我嗎?要不要我拉了韋家姐姐來給你立誓?」見上官婉兒面色稍緩,她便溫言道:「此時此刻,還有她選擇的餘地嗎?上官姐姐,你也與韋氏相交多年,難道以你的本事,還怕她暗中謀算於你?」
上官婉兒沉吟不語,可面色卻是好看了許多。把那隻舊香囊納入懷中,她微微一笑,回眸對身後宮人低聲吩咐:「傳令下去,傳集仙殿附近宮人內侍來見。若敢有驚動大家休息者,重責不殆」
那低眉順目的宮人低應一聲,轉身而去。上官婉兒這才轉過身來,看著太平淺笑道:「還請貴主與我一起,細品這太初宮雪夜。」
「還要叨擾一杯水酒。」太平笑應,與上官婉兒揩手而入。再不做他言。
於旁聽得分明,李元卻知曉不出一個時辰,集仙殿附近就會布滿隨侍入宮的侍衛,將那座住著大周王朝女帝的宮殿團團包圍。從那時起,集仙殿就仿若一座孤島,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無法出來。直到大軍挺進,燃燒的火把,將這座陷入靜寂的宮殿照如白晝……
太初宮中,事情進展得一切順利。此刻,相視而笑的兩個女人心中隱隱都升起一種驕傲與自負:自武皇之後,還有哪個女子可似她們一樣將整個天下也掌控於手?
可惜,她們不知道,在距此數道宮牆之後的東宮,正發生著一件她們怎樣也預料不到,更無法掌控的事情。
夜暗沉,宮殿中雖有燭火通明,可因著外面亮起的火把,反倒顯得沒有外面來得明亮。
李哲在殿中徘徊不止,一面踱著步一面喃喃低語:「這是大不敬之罪啊大不敬……」
雖然殿中火盆炭火早熄,他卻覺不出半分冷意,甚至不時抬袖拭過額上虛汗。猛地定住腳步,他回頭看著神情平靜如水的韋氏,澀聲道:「娘子,這事做不得啊要是被阿母知道了,咱們一家人都逃不了一死啊」
「死?」韋氏冷冷地望著臉色蒼白的李哲,平聲道:「在房州難道殿下還沒怕夠嗎?不、不只是房州……殿下啊,你知不知道,自重潤和仙蕙去后,臣妾就再也不害怕死了」
聽得韋氏自稱「臣妾」時,李哲不禁一愕,待會意過來,不禁面現哀凄之色。訥訥道:「都是、都是為夫的不是……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重潤兄妹……」
韋氏聞言淚流雙頰,哀然道:「殿下啊我知道你愛重母皇,至孝至善,不敢稍有違逆。可是,哪怕千般小心萬般謹慎,如今又是過的什麼日子?『永願乾坤符睿算,長居膝下屬歡情。』母皇她可把殿下一片孺慕之情放在心中?」
「你、你不要再說了」李哲掩面轉身,肩膀也不禁聳動著,顯然也是情緒激動,難以抑制。
見此,韋氏不露半分憐惜,反上前拉住他。沉聲道:「殿下,你不趁此機會除去張氏兄弟,難道還等著他們再來害你害我們的孩子嗎?」
被韋氏拉住手腕,當頭一喝,李哲也激動起來。
正在此時,門外突有輕響,一人沉聲道:「岳父大人,可容小婿覲見?」
目光轉向緊閉的門,韋氏平聲道:「是王同姣,殿下可要見?」
李哲沉默,一時定奪不下。
這王同姣卻是定安郡主之夫,身世顯赫,人品上佳,也算是有勇有謀之輩。只可惜,這女婿卻不招老泰山和岳母大人的喜歡。一是因為定安不是韋氏所出,二則是因為定安本性風流,與這丈夫也不見得多恩愛。這樣一來二去,王同姣雖然名義上是太子一黨,可實際上卻還是差了一層。所以此刻王同姣覲見,李哲便有些猶豫。只是再猶豫,總還是得有個定論,萬萬不能就這樣默不作聲。
韋氏在旁,見李哲似有允意,便示意遠遠守在門前直如木頭人般站立的內侍上前開門。門才開了一道縫,烏鴉鴉一眼望不見盡頭的兵甲便闖入眼帘。
李哲驚駭,近前一步向外張望。大雪漫天中,火把熊熊,映得殿前亮如白晝。火光中,刀光劍影,寒芒勝雪,即便是李哲隔著一道門都覺刺目。不禁大懼,一聲大喝,人已連退數步:「關門關門快快把門關上……」
門重重地關上,原本在外正要上前邁進門來的王同姣「啊」地一聲,無奈地回頭望向階下立於馬前扶劍而立的將軍。
火光中,映亮階下那將軍黑紅的面龐。此人濃眉重須,生得一副胡相,卻正是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雖是東北靺鞨族酋長,卻一直於朝中任官。性格本就有胡人的匪氣,此刻又等了一肚子的火氣,一見殿門竟突然關上,不禁大怒。
握緊了手中劍,他咬牙咒罵:「張老頭害俺」
聽得真切,站在他身後的年青胡人便上前低勸:「岳父大人,事已至此,再無迴旋之地。還是想法把太子殿下勸說來,實在不行,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得把他帶去玄武門啊」
「呸……」啐了一聲,李多祚瞪著女婿野呼利。雖然生氣,卻也知若實在不行,恐怕也只能出此下策。
哼了一聲,他挺直了背脊,大步而上。來到殿前,也不象王同姣那樣斯文有禮,直接老大拳頭捶門:「太子殿下,末將乃右羽林將軍李多祚末將率士兵於殿外久候多時,殿下不出,更待何時?難道是想要反悔?」
李哲被這粗人問得心驚,訥訥不能成言。韋氏見狀忙上前親自開了門,笑道:「大將軍何來此言,且請裡面說話。」
李多祚哼了一聲,也不多說,邁進門來,仍是手不離劍。直接就喝道:「殿下,臣是個粗人,說話直你別怪罪。事到如今,您要是反悔,臣倒是沒什麼,大不了人頭一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您要是讓臣去和那些將士說這話,臣可是沒那個膽子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可被那些粗小子亂刀砍死,一團肉泥臣可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投胎做人啦」
被他的話嚇得臉色發白,雙腳發抖,李哲透過門遠遠望著階下在雪光映襯下,更顯盔甲發亮,刀鋒犀利的兵士,更是魂不附體,幾**暈厥。
見他這副神情,韋氏卻是心中暗喜。上前扶住李哲,附在他耳邊覺聲道:「殿下,你可要振作啊事已至此,你若是還要反悔,就是張氏兄弟不來殺你,門外這些兵將又怎敢放過你我夫妻啊」
被她似懼似驚的眼神一望,李哲心頭一顫,胸膛便又挺了幾分。大覺自己若此時還不能保護妻子就更加無能。深吸一口氣,他的手雖然仍是在顫抖,指的卻是殿外:「為、為我備馬」
李多祚與王同姣聞言大喜,忙引著李哲便往外走。
一腳邁出殿門,但覺風雪襲面,李哲身上打了個冷戰,張目再看階下俱望向他的眾將士,更覺身心皆寒。
「殿下,」一聲低喚,李哲還未回身,便覺身後一件毛茸茸的大氅披上身來,毛毛的領子貼在頰上,暖暖的。韋氏自后輕輕環住他的腰,人就那樣靠在他的背上,聲音柔柔的透著一絲顫音:「臣妾在此等候殿下歸來。」
李哲合上眼,心中暗道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呢可嘴上卻支字不提,靜了兩息,便猛地睜開眼,拾階而下。雖覺雙腿重如貫鉛,可若此刻不走,他只怕自己更鼓不起勇氣了。
默默望著李哲的背影,韋氏悄然喚住王同姣,壓低聲音道:「殿下只知道今次要除了張氏兄弟,你好生看著他。」
王同姣會意。雖然與韋氏關係稱不上親密,可對這個名義上的岳母還是持禮甚恭,行了一禮就快步跑了下去。
引了李哲來到自己的戰馬前,李多祚恭聲道:「請太子殿下上馬」
李哲點點頭,抬腳去踩馬蹬,卻幾次都未能踩上去。一張臉不禁漲紅。一旁的野呼利看得分明,忽然往前邁上幾步,屈膝半跪於地:「請太子殿下上馬」竟是直接捧著李哲的腳讓他踩著自己躍上馬背。
李哲目光掃過野呼利被自己踩得滿是污泥的膝頭,點了點頭,卻不曾出聲。目光轉向遠處只能看到閃亮頭盔的兵將,他啞著嗓子沉聲道:「我,乃大周太子,今知奸佞**謀害聖人,特請諸公與我同赴宮禁,剿誅逆臣賊子,還我大周朗朗乾坤……哲,於此謝過諸公……」
於馬上抱拳拱手,深施一禮。他抬起頭來,原本發抖的身體漸漸停止了顫抖。
廣場靜寂數息,突然暴出一片轟鳴之聲:「太子英武某等誓於太子同生共死,誅逆黨振朝綱……」
「請太子先行……」
雷鳴般的吶喊聲里,人群如海般分開。李哲抑下激動的心情,催馬緩行,駛向遠處沉沉暗夜。
雪花,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