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腹背受敵
烏孫和匈奴再起戰火,大漢的形勢不復明朗,整個西域都因此受到了影響,除了一直保持中立的龜茲國和默默無聞的小國家,勉強能在這場波動中維持原狀。
絳賓王子對弟史公主禮讓有加,雖說仍然不敢把她接回宮中,卻也是尊重她的意願。他答應過弟史,弟史同意嫁給他之前,他不會擅做主張再去求親,勉強她做一些不願意做的事。
弟史並非鐵石心腸,絳賓將她強行挾持來的舉動確實令人厭惡,後來他竭力討好也於事無補。但是隨著兩個人越來越熟悉,她發現絳賓不是一無是處,甚至也是有許多優點的。
譬如,絳賓的學識不高,但他懂得謙讓,對待下人不像大多數的王族非打即罵,遇到是非他會先查清楚來龍去脈,然後再行處罰,免得有人受到冤屈。絳賓不像漢人那樣文質彬彬,但他性格耿直,絕非西域人的火爆脾氣,而是直來直往從不拐彎抹角。
絳賓知道弟史喜歡博學多才的男人,他為了讓弟史刮目相看,刻苦學習各種技藝,沒想到他天賦極高,短短數月已經能掌握好幾種樂器,還會做出比較有韻律的詩賦。
這些弟史全都看在眼裡,原先心底對他的怨恨也漸漸消散了,她的年紀不大,閱歷也不豐厚,但她能看得出來,這個男人真的很在乎她。記得母后和小嫽姨娘說過,對於王室的女人來說,能找到一個真心相待的夫君就是最幸運的事。弟史開始動搖了,眼前這個男人對她應該是真心的,並且他也很尊重她,要是嫁給了他,今後的日子未必就不好過。況且,他是龜茲未來的國王,他有能力幫助自己。
入夜,絳賓又帶來幾名舞娘為弟史解悶,陪弟史說些身邊發生的趣事。弟史面帶微笑仔細聆聽,絳賓頓覺心花怒放,彷彿已經看到他們美好的未來。
「絳賓王子,我想為你彈奏一曲,不如先請她們離開吧!」弟史委婉地說道。
絳賓心頭一喜,原來弟史是要跟他單獨相處,連忙將舞娘們散去,喜滋滋地看著弟史為他撫琴。只是,琴聲異常凄然,令人不忍聽聞,絳賓的眉頭越皺越深,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
「弟史公主,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為何彈奏出來的曲子這般令人神傷。或者,是我怠慢了你,讓你覺得受到了委屈,如果是我的不對,你一定要告訴我才是。」
聞言,弟史悠悠道來:「絳賓王子,你以禮相待,處處以我為先,我還有什麼好委屈的,這是一首思鄉曲,是母后教我的,也是我天上的母后經常彈奏的一首曲子。從前,我不能理解曲中的含義,總覺得它太過哀怨,所以閑來無事才彈一下,不過,最近幾日,我好像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義,每當彈起這首曲子,眼前就能看見那片熟悉的草原,還有我的父王和母后,萬年哥哥。」
絳賓垂下眼眸,他猶豫著該不該將翁歸靡去世的消息告訴她,他的母后不許他這樣做,因為弟史萬一知道的話,必定會吵鬧著回烏孫。而烏孫此時戰火連連,泥靡上位之後作風狠辣,劉燁都束手無策,弟史這時候回去恐怕凶多吉少。
「弟史公主,我知道錯了,當初不顧你的意願挾持你來,我的做法太自私太無恥。我已經後悔了,也想過送你回去,可是,我,我實在對不起你,現在,現在我還不能送你走……」絳賓為難地說道。
「不,絳賓王子,我不打算回去了。」弟史抬眼看他,清澄的眼眸不含一絲埋怨,「我是個女兒家,遲早都要離開父母離開那片草原,只是我還有心事未了,若能除卻這樁心事,我就能安心尋個一生的依靠。」
絳賓思索著她話中含義,心裡驟然亮堂起來,忙道:「弟史公主有什麼心事,如果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去做。」
弟史起身走向絳賓,恭敬地朝他行禮:「弟史請求絳賓王子助我王兄萬年一臂之力,擺脫莎車逆賊重返烏孫協助母后。」
「這……」絳賓大驚失色,「萬年大將軍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弟史公主,你還知道什麼?」
「莎車國王侯不滿新王登基,四處發動叛變,匈奴趁機危害烏孫,以致我父王舊疾複發驟然離世……」弟史眼裡布滿淚花,哽咽道,「母后被泥靡脅迫,成為他的王後備受欺凌,國難當頭,家人飽受屈辱,叫我怎能無動於衷?烏孫出了這麼大的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裡,我好恨自己是個女人,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我不能保家衛國,殺掉仇敵,只能偷偷躲起來一個人哭……」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絳賓猜想一定是侍衛們閑聊的時候,弟史聽到的吧,不過是誰傳出來的都無關緊要了,這種事原本就瞞不了多久,弟史早晚都會知道。
「弟史公主,烏孫遭此劫難,我心裡也很難過,你的父王和母后都是好人,你的王兄也是出類拔萃的大將軍。他們不應該受到這種對待,可是,我不能讓你回去烏孫,你不是泥靡的對手,我也不是……」絳賓垂頭喪氣道,「我求過父王和母后,請求他們支援烏孫,但有些事不是我想象的那麼簡單,莎車國的戰亂看起來是王侯們不滿新王登基,其實是有匈奴人從中挑撥。而沒過多久,匈奴就對烏孫發起了侵略,泥靡緊接著趁亂繼位,這些事串聯起來就不難想通了……」
弟史淚眼漣漣,抽泣道:「你這是說,都是匈奴人背後搞鬼?煽動莎車國的王侯對付我王兄,再將烏孫擊破?」
絳賓點點頭:「漢武皇帝駕崩促使了匈奴的這些舉動,失去大漢的支持,匈奴才會有恃無恐地對付烏孫。我們龜茲向來不擅於打仗,父王和母后不管我怎麼求,都不肯去冒險,他們不敢得罪匈奴,其實我也不敢。」
「我很沒用,我努力地改變自己,結果我還是很沒用,我活該被你憎恨,我不該奢望還能得到你的心……」絳賓雙手抱頭,痛苦萬分地說道。
弟史的眼淚嘩嘩流淌,得知翁歸靡去世的消息,她哭了幾個晚上,以為自己的淚水都流幹了,沒想到親耳聽到烏孫的境遇還是心如刀絞。
「絳賓王子,你不要這麼說,我早就不恨你了,烏孫發生這場劫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龜茲不敢與匈奴對抗,這也是人之常情,你現在只不過是個王子,你不能違抗父王和母后的旨意,我能理解的。」弟史緊緊抓住絳賓這顆救命稻草,苦苦哀求道,「我不需要你們龜茲為了烏孫出面對抗匈奴,但有一件事,你能做得到,你一定能做得到……」
「我,我還能做什麼?」絳賓對自己很失望,「匈奴人太可惡,但我卻不敢跟他們作對……」
「不要,不要你去對付匈奴人。絳賓王子,你把我王兄救出來好不好,萬年哥哥他在莎車國,被那些亂臣賊子困住無法脫身,若是有他在的話,我的母后就有機會翻身。萬年哥哥驍勇善戰,他還很了解泥靡,不管是匈奴人還是泥靡,讓我王兄去對付他們……」弟史情急之下,給絳賓跪了下來,「求求你,救出我的萬年哥哥,他知道怎麼對付匈奴人,他一定能幫助我母后重獲自由……」
絳賓連忙把弟史攙扶起來:「你起來,你快起來,有話好說……」
「絳賓王子,我求你了,你救出我萬年哥哥,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弟史生怕他拒絕,主動地抱住他,「我把一切都交給你,我的性命,我的未來,統統都給你,我願意沒有名分跟著你,做你的侍妾我也心甘情願,求你了,求你救救我的王兄……」
絳賓咬緊牙關,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救出萬年,但他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心愛的女人失望。他不敢與匈奴作對,弟史也沒有強人所難,若是連弟史的這個要求也拒絕的話,他還算是個男人嗎?
弟史以為他要拒絕,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投入他的懷抱:「絳賓王子,我會好好服侍你的,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天,你就是我的主子……」
「弟史公主……」絳賓扶著她的雙肩,拉開他們的距離,「你無需這樣,我答應你,我去救你的王兄。」
「真的?」弟史喜出望外,激動地大哭起來,「絳賓王子,你真願意為了我去救他?」
「是的,我願意。」絳賓重重地點頭,「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救出萬年大將軍,如果我失敗,我也不回來了。」
「我……」聽到絳賓的保證,弟史感動地無法言語,只是不停搖頭,她不能為了自己讓絳賓送命,即使她恨不能用自己的命與萬年交換。但是絳賓沒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他們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怎能讓他豁出性命。
絳賓知道她為自己擔心,微笑道:「放心,我會救出他的,也會格外珍惜自己的命,這一次,我決不會讓你失望。」
「嗯,嗯……」弟史頻頻點頭,羞紅著臉握了下絳賓的手,「保重,你一定要回來。」
去莎車國救出萬年,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為免引起兩國爭端,絳賓不能以龜茲的名義去救人。他瞞著龜茲國王和王后,帶領一支精銳的軍隊從莎車國邊境潛入。根據探子打聽來的情報,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萬年的所在。
莎車國的王侯們雖然沒有本事將萬年置之死地,卻有能耐讓他不得安寧,三天兩頭在四處鬧事,等到萬年趕去鎮壓,又匆匆撤退。然後蟄伏數日重施故技,若是萬年露出絲毫破綻,他們就會緊咬不放。
經歷過多日的苦戰,萬年手下的將士們已是筋疲力盡,他們本就不是死心塌地追隨萬年,這樣一來就更容易分心了。萬年說到底是個漢人,又是來自烏孫朝廷的大將軍,他的死活與他們莎車人又有何關?他們至於為了他拚命嗎?為了一個漢人,莎車人自相殘殺,將士們已經厭倦了這種王權鬥爭。
於是,萬年節節敗退,被逼到了絕境,他也知道軍心不振,卻也未能找到解決的良策。只是莎車國的老國王對他充滿信心,他要是認輸的話,豈不是辜負了老國王的期待,況且,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落敗以後回烏孫,他還有何顏面立足?如果不能挺過這個難關,他寧願一死也不願回頭。
又一場昏天暗地的惡戰,萬年手下的將士們比對方多出兩倍,卻只是勉強支撐,雙方對峙多時也沒能分出勝負。萬年明白他們不想與自己人廝殺,卻又礙於國王的命令,只好硬著頭皮迎戰。這樣的將士絕對不會打勝仗,他們只是等待時機,等待對方擒住他們的國王,然後宣告結束戰爭。
「報,陛下,我軍招架不住敵軍火輪攻勢,又被迫撤退兩里地……
「報,軍中糧草不足,傷員相繼不治……」
「報,周圍村莊的百姓放火焚燒我軍馬圈……」
萬年面如死灰,將書案上的奏章全部揮落一地,沖著侍衛們叫道:「退下,你們都給我退下……」
眼下不僅是軍心不振,連不明事理的百姓都怨恨他,怨恨他這個外人帶來的戰亂。
「陛下……」身後響起顫巍巍的聲音。
「滾出去……」萬年轉身氣惱地咆哮道,「本王讓你們退下,都退下……」
「萬年大將軍好大的脾氣!」
萬年看著被幾名陌生人挾持的侍衛,正在納悶,卻見一名面容清秀的男子撩起簾幔走了進來。
「你是誰?」萬年皺眉道。
男子微微一笑:「龜茲國的絳賓,前來求見萬年大將軍。」
「絳賓?絳賓王子?」萬年挑了挑眉,隨手拔出長劍直指絳賓的咽喉,「該死的,你將弟史挾持去龜茲,竟還有臉來見我。」
那幾名身穿夜行衣的陌生人隨即丟開侍衛,拔劍指向萬年,形成對峙的局面。絳賓揮揮手,示意隨從放下武器,上前一步,抱拳道:「絳賓無意冒犯,請將軍莫要動氣,此次前來,是有要事相告。」
萬年根本不相信他:「我看你是趁火打劫,想要除掉我這個禍害,不然,等我平息了內亂,一定不會放過你。」
「絳賓受弟史公主所託,前來搭救大將軍。」絳賓被誤會也不氣惱,斂去臉上的笑意,正色道,「烏孫發生巨變,難道大將軍聞所未聞嗎?」
萬年愣了下:「你說什麼?烏孫巨變?究竟怎麼回事?」
絳賓輕嘆了聲:「你果然還不知道,莎車國剛起內亂,漢武皇帝駕崩,匈奴趁勢圍攻烏孫,翁歸靡大王不慎落馬傷重不治,王后改嫁泥靡。」
萬年怔怔地瞪著絳賓,好半晌才怒吼道:「胡說,胡說八道!不可能的,父王他是馬上健將,怎麼可能不慎落馬!母后,母后她有臣民的支持,怎會委身泥靡!你胡說,你騙我……」
絳賓早就料到萬年不會輕易相信他,連忙拿出弟史的親筆書信:「這封信是弟史公主所寫,相信你能分辨得出她的字跡。」
萬年一把搶過那封書信,逐字逐句地讀起來,這確實是弟史的字跡,但她寫的每一句話都不像是真實的,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父王去世,母后改嫁,即使是死他也不能接受。
「不可能的,我不相信,這是陰謀,你一定也被匈奴人收買了,你不就是想看著我死嗎?好啊,我就讓你如願,不過我死之前,也不會放過你們挑撥離間之人!」萬年揮舞著手中的劍,發瘋似的大喊大叫。
「大將軍,我和弟史所言句句屬實,你不要再逃避現實了。」絳賓急忙說道,「我帶人找到這兒來很不容易,我答應過弟史,要把你救出去,你的母后還等著你援助,我們誰都不能死在這裡。」
「弟史……母后……」萬年眼眶泛紅,「怎麼會這樣,怎麼會……父王,父王……」
「如今烏孫由泥靡掌權,大漢方面的局勢又不明朗,王后的處境著實堪憂,我不能做主發兵支援,只能盡我所能把你救走,希望你能為弟史好好保護王后。」絳賓急切地拉住萬年的手腕,「快跟我走吧,我帶來的人並不多,萬一被發現想走都走不掉了。」
「可是,我怎能一走了之,我至少要給老國王一個交代!」萬年心慌意亂,他不得不留住性命重回烏孫。
「來找你之前,我見過老國王,請原諒我擅做主張,萬年大將軍,我打算製造你死亡的假象,暫時解除莎車國的危機。將莎車國的政權再次交回老國王手裡,這樣一來,那些王侯就沒有了謀反的借口,也能保住莎車國的安定。這次要不是匈奴大肆發兵,王侯們落井下石,你也不會被逼到絕境。等到烏孫得到大漢支援擊退匈奴,恢復往日的地位,到那時候就沒人敢跟你做對了。」
萬年想了想,道:「這樣也好,我沒能贏得軍心,理應一死。從此以後,我便是父王的影子,保護母后和烏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