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家人
振興巷在繁華的北平鬧市區,但這個巷子非常狹窄,三人並肩就無法通過。鍾惦非一家就擠住在這裡的狹小平房中。鍾惦非是著名電影評論家,被譽為中國電影美學的奠基人,也是小說家阿城的父親。
鍾惦非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今年年初才平反,回到北平。鍾惦非被打為右/派,說來有點好笑,鍾惦非在50年代寫了本電影評論《電影的鑼鼓》。1957年1月15日,《香江時報》轉載了台彎大道通訊社所發的一篇名為《重重壓迫束縛下,大陸電影事業慘不堪言》的通訊。這篇通訊里大量引用了《電影的鑼鼓》中的材料。還在結尾處寫道:「身陷大陸的全體電影工作者,被迫害壓抑得太久了,現在居然敲起了反暴的鑼鼓。」《電影的鑼鼓》成了「反暴的鑼鼓」,而且台彎還支持,這還了得,於是,鍾惦非迅速被打成右/派。
張克走進院子,大聲嚷嚷:「老鍾!老鍾!」
鍾惦非看到張克笑著迎了上來:「張克,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張克呵呵笑道:「來看看你,怎麼,不歡迎啊?」
鍾惦非哈哈笑道:「你上門我能不歡迎嘛。來趕緊屋裡坐!」
落座后張克打開包,取出一份稿子遞給鍾惦非:「老鍾,這裡有篇文章,你看看。」
鍾惦非微微一怔,張克專程上門讓自己看這篇文章,恐怕這篇文章很不一般,當即接過文章。文章是用北電的稿簽紙寫的,題目叫「談《英雄兒女》的視聽語言」。
「《英雄兒女》是多少年前的片子了,視聽語言也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有什麼好談的。」鍾惦非搖了搖頭,不過他相信張克把文章給自己看,這篇文章肯定有不一般的地方,便順著標題往下看。
「《英雄兒女》是1964年由長春電影製片廠製作並出品的一部戰爭片。由武兆堤執導,劉世龍、劉尚嫻、田方等主演。該影片改編自巴金小說《團圓》。影片講述抗美援朝時期,志願軍戰士王成陣亡后,他的妹妹王芳在政委王文清的幫助下堅持戰鬥,最終和養父王復標,親生父親王文清在朝鮮戰場上團圓的故事……」
在對電影的主題簡單陳述后,文章開始分析電影的視聽語言。文章指出《英雄兒女》的一個特點是大量的仰拍鏡頭與俯拍鏡頭結合使用,對比非常鮮明。比如王成臨危不懼,壯烈犧牲的一場戲,用了很多仰拍角度;而驚慌失措,渺小猥瑣的敵人則多用俯拍角度。文章指出,不光《英雄兒女》如此,國產電影大多有這個特點。
文章以此為據,指出中國電影的視聽語言主要受蘇聯電影和好萊塢經典敘事手法的影響,模式化非常嚴重:全景交代環境,特寫交代人物,空鏡頭表示人物的心理,畫面的分割遵循黃金法則,體現一種平衡、對稱、和諧的美感。各種象徵的運用也都規規矩矩,如日出代表希望、前途光明;陰霾、雷電代表困境、痛苦等……
不光普通導演如此,甚至連謝晉、謝鐵驪等大導演也是如此,他們的電影在內容上不同,但在電影語言上並沒有根本性的區別,沒有個人風格,缺乏創造性。
鍾惦非被文章的觀點驚到了,在中國電影界素有「南謝北謝」的說法,說的是魔影廠的謝晉和北影廠的謝鐵驪,他們是這個時代中國電影的代表性人物,而這篇文章竟然說謝晉、謝鐵驪他們的作品跟其他導演只是內容不同,在電影語言上沒有太大區別,沒有個人風格,缺乏創造性,這也太敢說了!
不過這篇文章不像其他的電影評論那樣,只是指齣電影的不足,發一通議論;文章以王成犧牲一場戲為例,詳細闡述了文章作者的構思,如果是他來拍這場戲,會怎麼拍。
在電影中王成犧牲前高喊「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給的是特寫,一個鏡頭完成。文章作者認為這樣拍太平淡,沒能很好的調動觀眾的情緒。如果讓他來拍,在王成喊出「為了勝利」四個字后,會立刻切鏡頭,給反應鏡頭。先是切王芳的鏡頭,王芳好像聽到哥哥在喊口號;然後切王文清的鏡頭,王文清似乎聽到了兒子王成的喊聲;再切志願軍指揮部聽到王成喊口號時的反應;最後切回到陣地,拍王成犧牲。這樣一來,觀眾的代入感會更強,整個情節會更動人。
鍾惦非默默地想了想,發現這場戲按照作者的方式處理確實更加震撼,也更加動人。在王成喊出「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的同時,切王芳、王文清和指揮部的鏡頭,打破了時空界限,給人一種王成的口號傳遍了大江南北的感覺。同時,在王成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大家都知道王成要犧牲了,這時候切妹妹王芳、父親王文清和志願軍指揮部的鏡頭,會讓大家感同身受。採用這種拍法后,帶來的情感衝擊確實比原版《英雄兒女》要強烈得多。
寫這篇文章的人水平極高,對鏡頭、對電影語言有極深的研究,難怪他敢說謝晉他們在視聽語言上缺乏創造性,這個人的水平果然了得!
想到這裡鍾惦非翻到文章開頭,看了看作者的名字,許望秋,沒聽過這個名字,應該是年輕導演!不對,文章是張克拿來的,應該是北電的年輕老師,不然文章也不會到他手上;看來北電出了個很厲害的年輕人啊!
鍾惦非繼續看文章。在文章最後,作者非常明確指出今天中國電影與世界現代電影的距離大大拉開了,中國電影的表現手法落後、陳舊,並提出中國電影應該向西方學習,特別是向好萊塢學習,從而實現中國電影語言的現代化。
看完文章,鍾惦非內心極為震動。這篇文章雖然不長,但像一個高明的刺客,直接刺在了中國電影的命門上,讓人無法反駁,整篇文章含金量十足。
張克見鍾惦非看完文章沉默不語,問道:「怎麼樣,看完這篇文章什麼感覺?」
鍾惦非回過神來,手指在稿紙上輕輕敲了敲,意猶未盡地道:「這篇文章可以說是一針見血,切中時弊。作者對電影、對電影語言有極深的研究,可惜文章太短,很多地方沒有展開,沒有更深入的分析和探討。」他興奮地道:「這是你們北電哪個老師寫的?我想和他聊聊。」
張克心想不是不想深入的探討,就兩個小時,那小傢伙根本沒有時間深入!他嘴角露出一抹古怪地笑容:「不是北電的老師寫的。今年北電恢復招生,我到長安考區監考。複試有一個考題是看電影寫影片分析,這是其中一個考生寫的文章。」
鍾惦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緊緊盯著張克的眼睛,想知道他是否在開玩笑:「這是考生寫的文章?你在開玩笑吧,什麼樣的學生對電影會有這樣的認識?」
張克心想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會相信是學生所寫,輕笑道:「確實是學生寫的。」
鍾惦非知道張克不是胡亂開玩笑的人,滿目震撼:「這個學生的觀察力和思考力都非同尋常,真是不可思議。」說到這裡,他好奇地道:「你把這篇文章給我看是什麼意思?」
張克神情凝重地道:「這篇文章指出了中國電影長期存在的問題,但也有問題,就是對好萊塢電影過於推崇;可能會引發大批判。而作者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能夠承受這麼大的壓力嗎?所以,我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拿出來發表,想聽聽你的看法。」
鍾惦非皺了皺眉道:「電影語言就是一種工具,好萊塢可以用,蘇聯人可以用,中國人當然也可以用。好萊塢的電影語言先進,我們學習別人先進的東西,這有什麼錯?」
張克嘆了口氣,道:「你說的這個我當然清楚,但你忘了江卿,她特別推崇好萊塢電影,比如她對《鴿子號》的讚揚與推介,就給電影人帶來了很深的影響。現在江卿被打倒,你卻推崇好萊塢,在有些人看來,就是別有用心啊!」
鍾惦非眉頭皺起來了,是啊,這確實是個問題,在政治上是很危險的。鍾惦非經歷過運動,還因為寫文章被打成右/派,知道這事很麻煩,不過他是骨子很硬的一個人,開口道:「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不能混為一談,好萊塢電影在藝術上有先進的地方,我們當然可以學。電影是資本家發明的,難道我們就不拍電影了嗎?這篇文章很好,指出了當前中國電影的問題所在,我覺得這樣的文章應該發!」
張克嘆了口氣道:「你說的道理我明白,但現實是政治和藝術很難分開。我們學校的老師看完這篇文章后,不少人拍手稱快,覺得切中時弊,但也有不少人說,這篇文章在政治上是反動的。北電尚且如此,要是發出來,會遭到多少非議可想而知。」
鍾惦非覺得確實如此,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吧,文章發在我們電影家協會的《電影藝術參考資料》上,這是內部刊物,不對外發售的。」
聽到鍾惦非這麼說,張克頓時笑了。《電影藝術參考資料》是電影家協會研究部編輯的內部刊物,是今年年初創辦的,不定期出刊,俗稱「小白皮書」。張克看著鍾惦非,笑眯眯地道:「這個主意好,就算有爭議,也是我們電影圈內部的事,不會捅到社會上去。」
鍾惦非頓時反應過來,大笑著罵道:「好你個張克,跟我來這一套,你本來就想讓這篇文章發在《電影藝術參考資料》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