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所在-3
「李先生,久仰大名啊。」
兩人對視了片刻后,還是紀江城率先打破了略有些尷尬的沉默。而且這位身價頗高的江城集團大老闆,看起來完全沒有架子,不僅舉止得體,談吐也十分平易近人。
李林波的目光中雖不乏前一刻的驚訝,但在迅速鎮靜下來后,隨即不卑不亢地答道:
「如果李某沒認錯,您就是江城集團的紀江城先生?見到您很高興......」
「而且,也很意外吧?」
紀江城順勢接過話頭,補充了一句,又看著李林波點點頭,不禁爽朗一笑,繼續說道:
「李先生此番負責協助鑒定我司的那幅《大明江山圖》,今天一大早便趕過來,實在是既專業又敬業,令人欽佩。」
此時的李林波漸漸已完全調整好心情,看著特意而來的紀江城,心中似乎猜出了對方的來意,語氣也有些犀利起來,直言不諱道:
「紀董事長百忙之中來此,莫非,是為那幅《大明江山圖》而來?」
「嗯......是,也不是......」
紀江城意味深長地回答道。
面對著心頭提防的李林波,在沉吟了片刻后,紀江城這才開始緩緩講起了自己的來意:
「之所以說不是,乃是因為,我今天前來,主要是想向李先生討幾幅墨寶。」
「我的......『墨寶』......?」
李林波怔了一下,明顯是沒有料到對方竟開口想要自己的畫。而紀江城則繼續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沒錯。李先生有所不知,我那辦公室內,雖然掛著不少的古畫,可當代名家的作品寥寥無幾。為了與時俱進,所以特別想請李先生割愛幾幅墨寶。至於價格......李先生可以隨便出。」
直到這暗含深意的最後一句,李林波終於像是明白了什麼,隨即淡淡地說道:
「李某的畫,在市場上一向無人問津。既沒有名氣,更賣不出什麼價錢。如何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哈哈,有道是:大師在民間。在下就是不喜歡那些沽名釣譽之輩的作品,而獨獨偏愛李先生這樣的懷才不遇之作。奈何,世俗的眼光就是往往後知后覺,而文物收藏本就是考驗長遠眼光。以李先生的才華,想必金子早晚有發光的一天,到時畫作的價格一定不菲。何況,若能藉此幫助李先生提早顯露光芒,我也樂得沾光、博一個伯樂的虛名。兩全其美、互利共贏,何樂而不為呢?」
聽出紀江城話中的別樣意味越發明顯,李林波的面色卻愈加冷淡:
「紀總此言,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見李林波並未直接就範,紀江城臉色雖然微變,但依然鎮定自若,竟轉而徑直承認道:
「的確。紀某此舉,不僅是為了李先生,其實,也是為了尊夫人。」
「這和我太太有何關係?!」
聽到這裡,李林波皺起眉頭,不明白這與妻子安然又有什麼關聯。
「李先生竟對金錢毫無心動,真乃大師風範。可李先生你似乎還不太清楚,尊夫人所開的那家畫廊,如今的財務近況如何......」
看李林波果然顯露出一無所知的表情,心知剛好被自己說中的紀江城,微微一笑,繼續言道:
「據我所知,尊夫人開的那家畫廊,最近幾年的生意可是不太理想啊。不但早已入不敷出,為了維持經營,還欠了不少的債。不過,對於這些事,似乎李先生你還一直被蒙在鼓裡......」
見李林波陷入沉默、目光略有搖擺,紀江城更是趁熱打鐵地建言道:
「看來,李先生也早有猜疑,只是並不確定罷了。其實,這些債務也不用放在心上。只要賣幾幅畫給我,紀某可以保證,這幾幅畫的購買價格,不禁足夠還清畫廊的債務,就是再在全國多開十家分店,使倉庫中塵封的那些李先生佳作全部重見天日,展示到全國各地,也是綽綽有餘的。」
聽著對方財大氣粗的承諾,李林波抿了抿嘴唇,原本心中堅定的信念,似乎也逐漸有些動搖了。
而這番話的威力,並不在於紀江城開出的豐厚價碼,而更在於其竟能對李林波及妻子畫廊幾近了如指掌的熟悉程度。這實在是一種令人感到畏懼的隱藏實力。以李林波一介平民百姓,與其撕破臉正面對抗,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同時,對於妻子畫廊經營困難的窘境,李林波原本也是有所感覺的,但卻並不清楚,畫廊竟早已到了舉債度日的地步。想到即便如此、妻子仍在默默支持著自己的畫作,面對紀江城的「雪中送炭」之舉,即便是出於對妻子的愧疚,李林波也不可能沒有絲毫的動心。
但是,剛巧不巧,對方趕在這個時間點上,向自己突獻殷勤,李林波自然也能猜得出,這背後暗藏的玄機與未說出的潛台詞。
不甘心就此屈服的李林波咬了咬牙,既未答應、也沒有當場回絕,而是繼續面無表情地說道:
「承蒙紀總的錯愛。不過,您想要買下的,恐怕不只是我的幾幅拙作吧。」
「李先生真是快人快語。」
紀江城依舊保持著笑容,也並未迴避,反而話鋒一轉道:
「是的。除了想買幾幅當代名作外,我來找李先生,也是想與你聊一下《大明江山圖》的事情。對於這幅重見天日的傳奇古畫,不知李先生究竟如何看?」
「以我的淺見,江城集團在這幅《大明江山圖》的來歷上,似乎並沒有講實話。」
好像是沒想到李林波竟如此直言不諱、一語揭穿,尤其是在自己已經開出足夠價碼、擺出誠意的前提下,這多少有些出乎紀江城的預料。只見其將目光看向了遠方,但仍面色未改,在沉默了片刻后,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才重新看著眼前的李林波,低聲說道:
「李先生果然是慧眼如炬。不瞞你說,我們的確有所隱瞞。但那也是因為有難言之隱,此處既然沒有外人,不妨只告訴李先生知曉——」
這一次,反倒是輪到李林波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不僅沒有避而不答,反而直接承認了之前關於此畫來歷的說法有假。緊接著,在一聲輕嘆之後,紀江城竟像是要將心中的難言之隱一吐為快一般,如實相告道:
「其實,在下就是當年明成祖朱棣麾下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第二十七代玄孫......」
這......?!
從這第一句起,李林波便瞠目結舌,怪不得,這跨越六百年的二人不僅同姓,並且如此相似!而紀江城則繼續自顧自坦然言道:
「而說到那幅《大明江山圖》,其實,本是家中祖傳之畫。以我料想,很可能也是先祖紀綱在查獲了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後,雖曾將此畫一道抄沒,但卻隱瞞未報,據為了己有。因此,才得以流傳至六百年後的今日,到了紀某的手中。只是,這樣的真相,一來僅是猜測、並無實憑;二來也多少有損先祖的聲譽,身為子孫後代也自覺臉上無光。為了保全祖先顏面,所以經過一番權衡之後,才有了如今被民眾所熟知、廣為流傳的另一個說法。不過,關於此畫的來歷雖有所隱瞞,但這幅畫的確是明朝建文帝朱允炆的真跡......」
聽著對方的這番講述,李立波的眉頭越皺越緊,一時竟有些錯愕:對方的表情實在真誠,不似有假;但是這樣的說法,似乎與李林波的認知仍有一些偏差。
正在恍惚之際,只聽紀江城又接著一語驚人道:
「另外,實不相瞞,昨晚藉助另一台『消失的時間』設備,追蹤李先生的時代、載入到明朝世界一探究竟的,也正是紀某人。同樣是因憂心李先生髮現先祖的不光彩之事,所以打算看看能否隱瞞下來。不過,萬萬沒想到,卻被李先生一眼看穿,實在是慚愧。」
聽到這裡,見對方似乎已毫無隱瞞地袒露了心跡,李林波更有些對紀江城的話感到將信將疑。而緊盯著李林波面色變化的紀江城,隨即又順著這個話題繼續好奇地問道:
「正好,順便敢問李先生,昨晚在明朝的世界中,到底是從哪裡看出了紀某的破綻......?」
面對紀江城饒有興緻地提起昨晚之事,並且對自己如何識別出其穿越者的身份而感到好奇,李林波微微一笑,但卻緘默不言,像是在思索著什麼。漸漸失去耐心的紀江城索性作罷,索然無趣道:
「罷了。總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下午的質詢會上,希望李先生......」
這時,卻聽李林波眼光一閃,彷彿終於想起了什麼,冷不丁打斷道:
「紀總,看來您的確還不知道,自己昨晚為何會在明朝露了餡。就拿您剛剛的這句話來說,就已經表明出言者並非明代之人了。」
「是嗎?還望李先生指教。」
見李林波終於開了口,紀江城的身子忍不住微微前傾,同時露出期待的表情,看來是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昨晚到底哪裡出了破綻。只聽李林波淡淡言道:
「您剛剛說,『井水不犯河水』,是吧?」
「對。我剛剛的確是這麼說的。」
「那您可知此言出自何處?」
「這個......」
「此言出自曹公的《紅樓夢》,是清代才有的作品。」
一瞬間,紀江城恍然大悟:
「哦——!原來是這樣......看來,是我昨晚的用詞之間,用了不少明代人不可能用到的言辭,所以你才能......」
李林波點點頭,估摸著回憶道:
「我記得當時一聽明代錦衣衛指揮使竟然說出了『不打自招』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還有『耳旁風』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等話來,就越發覺得不太對勁。」
這時,紀江城也回憶起,昨晚自己俯身在紀綱身上時,好像的確曾當著李林波的面,用這些話逼問過那名宮女凌瑤,但對這些話的出處卻未太過在意。此時,才聽李林波一一說道:
「因為之前鑒定古畫時,個別偽造不精的古畫上,書畫題跋中偶爾也會留有破綻。所以李某對這些俗語處處也算是略有留心。『耳旁風』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兩個同樣都出自《紅樓夢》,『不打自招』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雖都出自明代『三言二拍』中的《警世通言》與《初刻拍案驚奇》,但也都是明末的作品。明初建文年間的紀綱,怎麼會知道這些約二百年後才會出現的俗語呢?」
李林波一番話,說得紀江城啞口無言,只得苦笑。不過,李林波卻又繼續說道:
「當然,也不排除在這些書刊行之前,便早已在民間產生此類俗語的可能。因此,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李某才又假借直到明朝中後期才會出現的《金瓶梅》,投石問路、一探真假......」
「順便,還編造了紀綱暗通建文帝、吃裡扒外的故事來。不但逆轉了局勢,而且還忽悠著那些錦衣衛手下倒戈相向,哈哈,果然,在古代,紀某還真的不是李先生的對手......佩服!佩服!看來做人還是要有自知之明啊,否則,不自量力,真的是會輸得一塌糊塗啊......」
紀江城自信的笑聲之外,李林波卻沒有半點兒的輕鬆,反而一臉鐵青,顯然,其已聽出了紀江城此言中的弦外之音:
在如今的現代世界中,則不比昨晚的古代,紀江城反倒在各個方面擁有著絕對的優勢。若是正面對抗,李林波完全不是對手,最終也不過是不自量力、螳臂當車的結局。
「多謝李先生不吝賜教,總算解開了我的疑惑。看得出,李先生聰慧異常,方才紀某也已告知此畫來歷之實事,還望只保留在你我之間。下午質詢會上,想必李先生也知道該如何做了。古人云,『沉默是金』。直到今天,也依然是真理名言啊......」
說罷這最後一句話,又看了眼沉默不語、面色鐵青的李林波,就像落座時那般,紀江城只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隨即便又順著來時的路徑,悠然地走開了。
而後,就如同其無聲而來時一樣,待紀江城走過,那些監控鏡頭像是重又「回過了神來」一般,各自扭頭轉向了正獨坐在角落中、一言不發的李林波。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李林波卻像是失神了一般,彷彿陷入了沉思,獃獃地坐在原處。面無表情的平靜面容下,卻又好像是在心頭作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隨著日頭走過正中,逐漸偏西,萬眾矚目的公開質詢會,也即將在明朝博物館中正式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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