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1
當日下午,明朝博物館已被重新布置好的大廳內:
「下面,有請第四組鑒定團隊,發表鑒定報告——」
隨著主持人的話語落下,安靜的會場內,只聽得數十台攝像機鏡頭調焦的細微聲音,以及無數記者利用手機噼啪打字的輕微響動,與此同時,繼前三組鑒定團隊做過鑒定報告之後,來自法國的第四組鑒定機構代表,也已登台上場,開始報告自己團隊的結論。其餘在場眾人,或目不轉睛地緊盯著發言人身後那裝於加強防彈玻璃之中、萬眾矚目的《大明江山圖》,或屏氣斂聲地期待著這一組團隊的結論能和其餘三組能夠有所不同。
當然,也有個別現場在座的有關人員時而皺眉,為場外不時傳來的打擾聲而感到几絲不悅。
為了維持現場秩序,所有需要開口講話的現場主播都在質詢會正式開始前、統統被請到了會場外部。主播們則被阻隔在一道隔音欄外,只能透過數道隔音玻璃,密切觀察著會場內部的進展情況。
似乎是組織者有意為之,熙熙攘攘的不少主播在會場外手持攝像設備,既無座位、也根本無人維持秩序,因此不少主播便只能往距離會場最近的位置上硬擠,使勁兒在鏡頭前扯開嗓子、瘋狂蹭著熱點,導致場外一團混亂。這樣一來,倒是將質詢會已是炙手可熱、萬眾矚目的熱度與現場氛圍烘托地極為到位。可是,雜亂的吵鬧聲也不時通過並未完全封閉的天頂傳入場內,雖然因此使得場內偶爾會受到一定的影響,但是,也讓通過場內攝像機收看直播的廣大觀眾隔著屏幕、都能潛移默化地感受到這一次質詢會的盛況空前。
同時,這樣的氛圍,更可以給予現場一眾有來頭的參與鑒定者們,一定的心理壓力。
不知這是否同樣也是出自主辦方江城集團的有意安排,利用這樣的手段,給現場一眾可以出現臨時變數的參與鑒定者們,以一定的威懾,使其不敢輕易開口。
當然,對於一向喜歡嘩眾取寵、湊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不少平台主播而言,能博曝光度就好,可對於場內這些大多還要靠鑒定吃飯的人來說,就實在得不償失了。若是輕易提出質疑、卻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證據的話,便會瞬間成了世人的笑柄。今後鑒定古物的職業生涯,恐怕也將從此完結。
因此,當這來自法國的第四組鑒定機構代表的做完鑒定報告后,在場的各方獨立鑒定人員,紛紛啞口。即便台上的主持人接連詢問了兩遍,是否有人想對剛剛的法國鑒定機構代表提出問題時,也始終無人質疑。
畢竟,剛剛第四組的鑒定機構的最終結論,與前面三組幾乎如出一轍。而這次江城集團請來的專業鑒定團隊,分別來自海外與國內各兩組知名權威鑒定機構,其中的每一組團隊,都曾有過揭穿數幅中外名畫偽作的赫赫「戰績」,團隊中的成員更是精於各種鑒定方法的佼佼者。一幅偽作要想逃過四組國內外專業團隊的火眼金睛,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一旦質疑其中任何一個團隊的結論,也等於是公開與四個國內外權威機構叫板,這個賭注,實在太大了些。
基於這點,現場的一眾其他鑒定人員自然不敢輕易班門弄斧。
只是,沉默之下,多數人的心中其實也略微有些不忿:
因為,接連四家鑒定機構,所使用的鑒定方法與鑒定角度雖然各有不同,但是結論上卻都未免顯得極為「雞賊」!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嚴格意義上,沒有一家機構的結論是確信此畫百分之百絕對為真,可也無法從各自的鑒定角度找出此畫存在的疑點。因此,每家最後給出的報告結論,都是諸如「從科學技術上,該畫確系明代古畫,但從歷史文獻上無從考證建文帝朱允炆的確切下落,因此,作者方面尚有一定程度的存疑。但鑒於既然無法證偽,故而合理推斷,此畫應該為真品」的結論。
其中的「應該」二字,對於這四家極為專業的機構而言,實在是有些扎眼。或許是時間倉促,這四家機構也怕事後此畫的真偽再掀波瀾,故而言辭之中,也是隱隱已將責任撇得乾淨。至少對於古畫本身,經過鑒定,的確沒有發現問題。無論紙張、筆墨,均出自明初無疑。但至於作者是否是建文帝,應該是屬於歷史學家的問題。而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之謎,自古便是一筆糊塗賬,自然也就無從定論了。
這時,在主持人選擇了網路直播中由網友投票選出的一個最高得票疑問、並由法國鑒定團隊代表輕鬆回答了這個不痛不癢的疑問后,隨著第四組鑒定報告結束,整場質詢會也到了一個真正的高潮環節。那便是,請出三位德高望重的泰斗級老專家,對這幅畫進行最終的鑒定與評判。
而這三位老專家,正是李林波之前曾在地下展廳遇到的三位古文物界的老教授。
待鬚髮皆白的三人來到台上,由其中一人做了發言后,全場幾乎徹底沸騰了。
因為,這三人雖未將畫說得那樣絕對,畢竟,朱允炆的下落仍待落實考證,但是言辭中卻也同樣堅信,此畫極可能就是朱允炆所畫!
而這樣認為的原因,除了與以上那些鑒定機構大同小異的理由外,還有極其重要的一條,那便是——《大明江山圖》角落中赫然印著的那枚清晰的朱允炆私印!
這一刻,所有的目光,以及所有的鏡頭,都對準了現場《大明江山圖》印在角落裡的那本不起眼的朱允炆私印之上。
可就在此刻,尤其是聽到「私印」二字時,幾乎無人察覺,角落中始終面色凝重、沉默不語的李林波,肩頭也微微顫動了一下。不過,令其萬分失望的是,三位專家竟然會一致認為,那枚私印便是真正屬於朱允炆的私印,從而坐實了此畫確為建文帝所畫真跡的最終結論。
聽到這裡,像是已忍耐了許久的李林波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衝動,在等候提問環節的最後時間裡,其一直緊緊攥著拳頭,似乎是在努力回憶著腦海中的數百年前的記憶,一邊做著最後一遍的確認,同時,也是在作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與此同時,更未被眾人輕易發覺的是,聽到幾位老專家忽然提及那枚建文帝的私印,同在台上的江城集團董事長紀江城,竟然也在不經意間微微皺了下眉頭,目光中彷彿也流露出一絲驚訝與不安。不過,這表情僅僅是一閃而過,難以察覺。而隨後,當紀江城將視線瞥向角落中低頭沉思的李林波時,面容間的憂慮之色,卻是愈發明顯起來。
難不成,這姓李的小子——
就連紀江城自己似乎也不知為何,心跳為何會忽然急速加快,就像是有種莫名的不詳預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莫非,這場質詢會,要出什麼岔子?!
終於,隨著主持人宣布來到在場人員提問環節時,角落中一直不起眼的李林波這次竟果然猛地站了起來,朗聲答道:
「我對此畫尚有疑問!」
隨著震撼全場的這句話一出口,在場的眾人一時之間都未反應過來,直到短暫的愣神后,幾乎所有的鏡頭與目光,都瞬間朝向了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業餘調查員——李林波。
而周圍的一眾在場人員,則不斷地小聲互相問詢著:
「這人是誰啊?」
「沒見過,哪家機構還是哪家保險公司的?」
「誰知道啊,竟然這麼大言不慚。」
「且聽他怎麼說,說不定真是一舉扭轉局勢的爆料大新聞呢!」
......
眾說紛紜中,還不待李林波開口正式提出質疑,另一個聲音卻立時響了起來,眾人不由得大吃一驚,萬萬沒有想到,隨著李林波起身提出質疑,台上的江城集團董事長紀江城竟然也隨之起身,一把搶過了一旁主持人的話筒,隨即冷笑道:
「這位先生,乃是鄙公司為《大明江山圖》投保的其中一家保險公司的兼職古畫鑒定人——李先生吧?聽罷了如此眾多的權威意見,您這位業餘人士,難道也打算髮表下『高見』?」
紀江城的這番話中,刻意提及了「兼職」和「業餘」,並且都用了加強的語氣,為在場的眾人以及無數屏幕前的觀眾,提前特彆強調了一遍李林波的非專業身份。而這一招,也立竿見影,旋即使得在場眾人看向李林波的目光,由最初的驚奇與期待,轉而增添了幾分懷疑與輕視,甚至為還未正式出言質疑的李林波引來了一陣噓聲。
網路直播的彈幕中,更是受到了紀江城極大的擅動,見有人居然對大家心目中的這幅「國寶神畫」產生質疑,不乏立時便惡言相向者。至於起身質疑此畫真偽的李林波手中到底有沒有質疑的依據或鐵證、他的質疑是否有道理,群情洶洶中,更是鮮有人真正關心。
不過,處於風口浪尖的李林波見紀江城不惜親自上陣,立時跳了出來,心中頓時更添幾分自信,不但放下了負擔,反倒顯得愈發鎮定與從容,不緊不慢地笑著回答道:
「哈哈哈哈,李某這麼一位您眼中的業餘人士,卻能被紀總牢記,上來便能當場報出我的身份來歷。難道是說,您早就在提防李某所掌握的足以證明此畫是偽作的關鍵證據,所以才提前調查了我的身份?真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紀總起身張口,避而不談此畫真偽,也不問我到底有何依據,開口便以李某的個人身份來引導觀眾,加以打壓。難道就這麼怕在下的質疑?莫非,您就如此心虛?倘若江城集團並未在此畫上弄虛作假、您也心中無鬼,又何必費心提前了解我這麼一個不起眼的所謂業餘人士呢?」
李林波的這一番話出口,風向立時有了反轉的跡象,只見場內不少懷疑的目光,已逐漸轉向了台上有些尷尬的紀江城。的確,對於李林波這麼一個小人物的質疑,紀江城竟然立刻便急著跳出來,不僅有失身份,找李林波這麼針鋒相對地一波反擊,紀江城的行為也確實有些可疑。
甚至,就連網路平台上的眾多彈幕也像是挨了當頭一棒,理性的聲音慢慢開始佔據上風,越來越多的人都打出「讓子彈飛一會兒」的字樣,等候著李林波究竟能拿出怎樣的真憑實據來。
發覺形勢有些不對的紀江城,此刻也不禁一時有些語塞,還不待其想好該如何辯駁,卻聽李林波又繼續坦然說道:
「至於我是誰,又是什麼人,和我將要指出的證明這幅畫為假的依據,又有何關係?待我指出足以驗證此畫真偽的關鍵所在,是非曲直,自有公斷。紀總,您是繼續急著希望趕緊封住我的嘴呢?還是先待我指出決定此畫真偽的關鍵之處后,再對我採取措施呢?」
說到這最後一句話時,李林波甚至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旁邊正氣勢洶洶待命的數名安保人員。看這幾名安保人員的架勢,只待台上的紀江城一聲令下,甚至只要給出一個暗示,便會一擁而上,將李林波當即架出場外。
可是,面對著無數的鏡頭,紀江城卻遲遲沒有如此做。畢竟,一旦當眾對尚未開口的李林波採取強制措施,無疑是表明自己心中確實有鬼,而身後那幅《大明江山圖》的真實性立刻便會在公眾輿論中大打折扣。
但是,若放任其開口,一舉指出此畫的破綻,自己也將瞬間身敗名裂。
在這樣的進退兩難中,眾目睽睽下的紀江城悻悻地實在難以收場,而在心中快速權衡了一番利弊后,其反應倒也算及時,隱隱咬了咬牙,像是決定賭上一把,隨即和顏悅色地開口笑言道:
「哈哈,是紀某唐突了。只是擔心有人刻意搗亂攪場罷了。李先生若有真憑實據,但說無妨。請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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