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教養

第9章 教養

直到晚上回家,穆家興奮的氛圍還沒消。

穆宗走來走去:「萬萬想不到,萬萬想不到……靖安伯還記得爹。」

穆老夫人笑吟吟道:「你爹當年啊,看著秀氣,打起仗來凶的很,還有人說他穆瘋子的。可惜,去得早了……太祖還是陸將軍時,你爹就是他手下的兵了,打了多少仗喲。先打了兩年,前朝滅了,太祖登基,可到處都是偽王,山頭王,還有韃靼來搶東西。七年,太祖駕崩,今上登基,號建平,還沒完,停停打打的,又是七八年,建平七年,北邊的柴天師終於降了,這才算天下一統。可你爹就是那年去世了,要是他還活著……」

過了一陣又高興起來,抱著穆綉綾笑:「我的乖乖,你就是個有福氣的,靖安伯喲。今上名器驕矜,一共只封了四公八侯,十六個有封號的伯爵,靖安伯就是其一……靖安伯走出去,京都誰不給給幾分面子?靖安伯是五世,而今才第一世,好日子長著呢。」

閔夫人也極為高興,「靖安伯的孫子都爭氣,白新民的爹是最小的,家裡照拂著,便是不能襲爵,前途也是好的。他兩個兒子也好,大的去年才成親,小的,就是白新民,娘今日也看著了,誠懇穩重,是極好的。」

穆宗笑道:「雖說我家也是伯爵,可比靖安伯,那是差遠了。想不到我兒有這般造化……白家不許納妾,不許動女人嫁妝,是極好的人家。」停頓一下,又道:「我瞧著今日蘇氏,大概並沒那種想法,只是靖安伯既然提了,想來還是有幾分指望。這幾日給她倆裁剪幾件新衣裳,做客時記得文雅些。」

「什麼給她倆裁剪幾件新衣裳?綉姐兒十四歲,小二才十來歲。綉姐兒又是嫡親姐姐,沒得姐姐不嫁妹妹先定親的道理,你心疼小的心疼糊塗拉?」穆老夫人登時變了臉色。

「這不是靖安伯那麼一說么……若家裡人穿得不好,那種大族難免看輕我們。綉姐兒是姐姐,按順序也是她先定。這不必說。」穆宗撫著鬍子,呵呵笑道。看了大女兒一眼,「綉姐兒,怎麼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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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雲舒回到房裡已經累得很了,瞧著天快到夕食時分了,今日穆宗閔夫人定然要陪穆老夫人吃飯。而穆老夫人是不大見穆雲舒的,便教廚房早早端了點飯菜來,正要吃。卻聽見嘉禾道老爺來了。

穆雲舒起身萬福,「爹找孩兒有何吩咐?」

穆宗坐到椅子上,吩咐道:「給我倒杯茶來。」

穆雲舒右手微沉,左手只用手指攔住袖子,露出一點手腕。穩穩提起茶壺,舒緩的倒水,放下茶壺。雙手端起茶杯,手的角度剛剛好,正讓人看著手指纖細精緻,與茶杯成一個好看的幅度。微微頷首,謙敬的遞到穆宗面前:「爹爹吃茶。「

穆宗接過茶杯,胡亂飲了一口,果然,次女倒茶,節奏、動作與長女只是稍稍不同,但就是好看,顯得中澹閑潔,韻高致靜,這就是儀態。平素見小女兒少,也不太注意,今日倒是別人先注意到了。穆宗放下杯子,沉聲道:「教你的鄒嬤嬤,原本就是京城人?還是小有名氣的教養嬤嬤?」

穆雲舒點頭回道:「正是。」

穆宗心底漸漸有些怒氣:「為何一直不告訴爹娘?你可知一個好的教養嬤嬤多難得--你自顧自個,便不成想過家裡還有姊妹?」原也知道穆雲舒救過一個教養嬤嬤,卻不曾想過是這麼好的。綉綾在囊哈爾衛也請過教養嬤嬤,卻差了這麼多。

穆雲舒將如何結識鄒嬤嬤講述一遍,又道:「鄒嬤嬤並非我下仆,只不過憐惜女兒,才答應教導些日子。連束修也不成拿過一文,反倒貼補些用器。女兒只有感激尊重之理。鄒嬤嬤本就是不願再教弟子才離開京城,她要清靜,女兒也不好勉強。」

穆宗眯起眼睛:「便是如此,你也該將來龍去脈告知爹娘一聲。鄒嬤嬤本事好,又有京中門路,你如何便瞞下了。才十一二歲,竟然要自己拿主意,這便是大錯了!」

穆雲舒低頭道:「娘同意留下……是女兒想差了。」

「這才是道理。「穆宗心底高興了些,點點頭,又有些為難,「雲姐兒啊,爹爹瞧你,儀態已經是極好的了,便是比京中長大的貴女也不差。不用再教也罷了……倒是你姐姐,都十四歲了,而今你學得差不多,便讓鄒嬤嬤去教你姐姐吧。」

教養嬤嬤可不光是教規矩,禮儀要教,行動舉止要教、言談對話要教。貴女交往的套路忌諱要教,京中人家的相互關係要教,遇事如何應對要教……要不然怎麼說好教養嬤嬤比好先生還難找呢。學得多而雜,慣常請得起教養嬤嬤的,都是一年一期。才半年,就認為一個一無所有,爹娘都沒管過,連分辨茶葉花露衣料,都要重頭學的女孩兒應該學得差不多了,到底是穆宗不懂,還是假裝不懂?穆雲舒心底起伏几次,才壓制下去,繼續恭敬回道:「女兒怕作不得鄒嬤嬤的主。」

「你既然與她有救命之恩,那你的請求總歸是要聽信幾分的。為父再厚厚封上束修,反正都是教,如何便不答應--你也可以跟著姐姐一起學嘛。一個也是教,兩個也是教,姊妹一起出師,豈不大好?禮人又利己。」見穆雲舒不答,皺眉道:「你這孩子就是心太小,你自個兒想想,回來后綉姐兒多照顧你,自己的首飾衣裳送你,又帶你出去玩。便是投桃報李也該與姐姐分享。」

穆雲舒長嘆:「爹,鄒嬤嬤說了,她只教一個,便是為了感謝我。不然,便是公侯府邸她也去得,何必留著穆家。」

「那便讓你姐姐先學。」穆宗不悅道,「事有輕重緩急,而今……我也不瞞你,今日白家的話,你也聽到了。綉姐兒是姐姐,自然是她先議親。白家是真正大族,爹在囊哈爾衛多年,耽誤綉姐兒的禮儀,難得融入京城貴女中,她十四歲了,比你急迫。雲姐兒,不是爹爹不疼你,在爹心中,你與綉姐兒是一樣的,鄒嬤嬤若肯教兩人,你們便一起學,若只教一人,便讓給你姐姐,你還小,爹爹再慢慢找,總會給你找個好的,好吧?」

「穆爺這話,我可要駁一駁。」帘子一掀,鄒嬤嬤自己走進來,笑容有些冷,「我又不是你家僕役,不過給夫人白說一聲,為了報恩才來教二姑娘兩年。我可吃過穆家米?穿過穆家衣?拿過穆家一文工錢?穆爺張口便定了我的去處,又是哪門子道理?」

穆宗麵皮微微發燙,「鄒嬤嬤那裡話,我自知曉鄒嬤嬤本事。我不過是與小女商量,看能不能搭著,讓大女兒也學學。」

鄒嬤嬤穩穩站到穆宗對面:「二姑娘又當不了我的家,不該來找我商量么?老身這輩子,宮裡待過,公侯府也待過。卻不曾見過穆爺這般。」

鄒嬤嬤便是怒極罵人,那姿態還是端正的。

「穆爺啊,你也知好嬤嬤難找。大姑娘自幼有爹娘教導,端茶遞水,行走坐卧都差不太多。二姑娘……」鄒嬤嬤點點穆雲舒,「自幼沒見過娘,便是吃茶、拿筷子、穿衣裳都要從頭教。這是什麼瓷器,這是什麼茶葉,這是什麼顏色,這是什麼衣料,做客要先吃什麼,大姑娘耳濡目染就會的東西,她要下功夫學!便是如此,這孩子心地純善,從無一句抱怨,自顧自己下苦功夫……你還道她心窄。」

鄒嬤嬤拭淚,瞧著穆宗面上有些愧色,又道:「這樣算下來,別說半年一年,便是兩年三年也未必出師。穆爺,長女要個好嬤嬤教導,錦上添花。可二女兒欠缺得厲害,要雪中送炭哪。穆爺既然能找到好嬤嬤,自管去讓她教大姑娘,二姑娘包管不說二話。」

穆宗訕訕的,若真能找到比肩的好嬤嬤,他何必來次女這裡……但,自家雖有伯爵頭銜,鄒嬤嬤卻不怵。不但是自由身,又是宮裡,侯府都待過,交情比穆宗還廣。便是頂撞了,打她一場?她教過女孩兒幾個不是高門大戶的媳婦?

穆宗還指望鄒嬤嬤給自家介紹門路呢,心中覺得窩囊,瞪了穆雲舒一眼,見她垂著頭,只瞧見黑鴉鴉的頭髮,也不免有些愧疚,倒不是愧疚今日來找穆雲舒要鄒嬤嬤,畢竟自己是希望兩個女兒都好,又沒別的意思--但鄒嬤嬤說穆雲舒什麼都要從頭學,這個,當真是自己,唉,虧欠了她些。

「我教姑娘,還給她提了好些條件,不拿你家束修,不聽你家安排,不得拿我和以前教的女孩兒們套交情。我不缺吃也不缺穿,姑娘若要把我當僕役指使,我可不認賬。」

穆宗不好在說什麼,只道自己不說隨便問問,便板著臉離開,孫嬤嬤急忙進來,眼睛都是紅的:「鄒姐姐,老爺,他生氣了。這,不是讓他們父女生隙么。要是老爺生了姑娘的氣……」

「奶娘!」穆雲舒猛然抬頭,又放低聲音解釋道:「爹爹要我讓鄒嬤嬤去教姐姐。我若應下,先無論鄒嬤嬤願不願意,便已是挾恩圖報了。再則也說了,家裡還能請到更好的教養嬤嬤么?什麼再給我另找,不過爹說來哄自己的罷了。」眯著眼睛吸一口氣緩緩出來,「若我不應下,就是忤逆父母,鄒嬤嬤來,是將我救出來,有些話,是我說不得的。」

鄒嬤嬤冷笑道:「自己偏心偏到胳肢灣去了,還不覺得。我要不出來,他還不知怎麼逼迫記恨二姑娘呢。還指派我去做工,也不想想……」乜了孫嬤嬤一眼,「妹妹可知道我為何願意教二姑娘了,年歲不大,心性好,便是受了今日委屈,不哭不鬧不賭氣,別說小姑娘,便是十六七歲大姑娘也難得。姑娘還有一點好處,再大些,老身再教。」

穆雲舒已坐到椅子上:「多謝鄒嬤嬤,還有別的好處也請告訴我,我已經學得太晚。」

鄒嬤嬤笑得有些淡了:「端莊而嬌媚。媚而不妖氣,正而不刻板,這可是最難得的本事。」

孫嬤嬤大驚,上前兩步厲聲道:「鄒姐姐,姑娘還小。」

鄒嬤嬤微笑道:「十二歲的人,不算小了。「正色對穆雲舒道:「姑娘,你在娘家頂多還住五六年,在婆家還要住五六十年,你覺得婆家重要不重要?孫大娘,老爺太太偏疼大姑娘,老太太更不必說了。這不是挑撥。記得生恩,但自己也清楚,自幼養大的感情不一樣。才不至於糊糊塗塗,傷心流淚,怨天尤人。好好練了本事,晚后在夫家拿的起來,過的自在,這才好。是不是?」

「姑娘,按說我給你講這個,確是早了一年,但你……你是自幼沒在爹娘跟前撒嬌的。少了幾分嬌嗔,就少了幾分顏色。」鄒嬤嬤換了個坐姿,顯得嫻雅柔美,輕聲道,「姑娘,什麼冷若冰霜,天山仙子,男人娶妻回家,是為了供奉起來當菩薩娘娘么?若女人又冷又硬——便是有幾分心愛,也次次冷場的冷下去了。但男人又不喜歡太妖嬈的。我說姑娘好便好在這裡,你天生有幾分冷靜端莊,但心性大,放得開,老身若稍微調教一下,端莊而嬌媚,大氣又嬌憨,便是往上嫁兩三級,也不怕夫君不喜歡。而今姑娘的樣子,未免太端著了,對人還是熱切軟和些才討人喜歡,對父母是儒慕,對朋友要熱情,對外人和溫和,對夫君要嬌美,對婆母最難,慢慢學。姑娘而今對老爺太太只有敬重卻不夠嬌縱,老爺太太未必歡喜。」

孫嬤嬤只覺得背上汗都出來了,十分不妥,偏又覺得好像有道理,只一個勁的看姑娘,穆雲舒似乎天生就少幾分羞澀,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站起來深深彎下腰:「請嬤嬤教我。「站直后露出一點笑容,「我心底是極親近嬤嬤的,便是晚后雲舒有那點兒不對,嬤嬤只管當教自己孫女,便是打罵也使得,我知道,嬤嬤是為我好。」聲音漸次便低了下去。

鄒嬤嬤喜得一拍手:「孫大娘瞧著沒,這就叫靈性。」仔細打量一下,「笑得不夠甜,舉止不夠自然……但這麼就領悟著了,那股端莊正派的底子打得不錯……姑娘,便是沒有我,你晚后也能自己摸索,但我可以讓你少走些彎路呢。」

鄒嬤嬤站起來走兩步,站著微笑道:「想不到老身教了一輩子徒弟,老了不想教了,倒遇見個見獵心喜的。我是真心想瞧瞧,姑娘出嫁了如何風光。只是心頭氣不平,偏生我不會別的……」

穆雲舒垂著頭,眼淚就在打轉,忍著不肯流下。兩三個月來,也總是勸自己,姐姐是爹娘親自養大的,親熱些也該,自己總比在慈縣時好——可都是女兒,心底就不委屈么?姐姐是魯綉綉娘教出來的,自己女紅差姐姐那麼多,爹沒說給自己請個綉娘來教?自己字畫差姐姐那麼多,爹爹沒請人補習一下?「娘教我女紅,可我學著也慢,姐姐做的帕子,繡的蝴蝶,便是我也覺得好看。」

鄒嬤嬤傲然道:「閨閣技藝,女紅不過十一,也是最常見的,貧賤富貴都能做兩手。若只會這個,未免落了下成,總說女兒要給夫婿做衣裳,可只會做衣裳,還有什麼趣味?文玩:筆墨紙硯畫筒注水山架,不做自己做也要會玩賞。其中信箋姑娘有天賦的,最好下功夫。女紅:什麼織布刺繡裁衣編結,不喜歡就不用學。花藝:種花、插花、制花,鬥草、玩花、吃花,飛花令,姑娘自己瞧著有沒有喜歡的。清賞:什麼踏青賞燈,賞月觀雪,遊船品香,不要精通,但遇到了須得說出個一二三……還有……」

穆雲舒崩潰:「嬤嬤,我要學這麼多?」

鄒嬤嬤掩口笑著,似乎十分欣賞穆雲舒難得一見的恐懼,笑得一陣,才斬釘截鐵道:「不必。」

「我不過隨口與你說說,讓你知道,便是你姐姐自幼學習女紅,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哦,還有雕塑、節禮、園林、陳設、日用器具、博古、茶酒香露、遊戲、樂舞、蟲鳥……每樣下面數十分支,姑娘啊,便是再聰明的人窮其一生,也難精通一成。姑娘,也須對自己有信心些。花箋是不必說了,姑娘架構色彩很是不錯,想來繪畫也差不離,花藝也可玩賞也一下,可惜我不太懂。」

鄒嬤嬤坐下,皺眉思索一陣,道:「我在京城幾十年,也認得些姐妹。只是一來穆爺哪裡難開口,二來人家也未必肯來……晚后再慢慢說吧。」

穆雲舒默默的看著鄒嬤嬤,突然開口問:「鄒嬤嬤是誰的人?」

鄒嬤嬤愕然:「誰?我已離了主家,而今是自由身。」

穆雲舒垂下雙眼,技多不壓身,她們能貪圖自己什麼呢?「多謝嬤嬤了。」

孫嬤嬤隨著鄒嬤嬤出了門,嘆口氣:「老爺,在想什麼啊。」

鄒嬤嬤嗤笑:「親事不說了,姐姐,該她先。就說教養,大姑娘請了專門的教養嬤嬤教兩年,二姑娘同樣年紀,只聽說她自己有個——都不管有本事沒本事,是好人是歹人——他就安心了,心安理得了。孫大娘,老爺今日罵姑娘的話可有道理?說二姑娘的好的要給大姑娘,大姑娘好的給二姑娘了沒?懷著一顆親熱的心去,卻被一盆冷水潑下來,那才傷心呢。姑娘是明白人,不企求,也沒有氣不平,分說清楚,她平常心去,平常心回。反而好處些。」

「姐姐小聲些,那畢竟是姑娘爹娘奶奶。「孫嬤嬤嘆口氣,「娘家情分薄,女人就輸了一半,一大半,而今官宦家族那個不是相互聯姻,姑娘這樣,唉,在娘家不受寵的,夫家日子也難過。」

「不會,娘家不過助力,多少姑娘都是出嫁后才有了威勢。「鄒嬤嬤攏著袖子,「我熬了幾十年,瞧人絕對錯不了,姑娘出門后,是婆婆夫婿都喜愛的,錯不了。不然我也犯不著這麼辛苦,存著養老錢還要再教……我就是要看姑娘晚后何等威風,也算是給自己幾十年辛苦,收個官。」

「若真如此,那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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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與雙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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