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雞毛(十六)
酒至半酣,浪漫唯美的氣場至此變了調,我讓服務員連上了卡拉OK,小茉莉挾持梁山跳到小舞台上,從《紅燒雞翅》唱到《水煮魚》,沸騰的旋律最能沖淡深埋的愁腸。
小茉莉總算下場休息去了,我走上小舞台,伸出手臂在空中劃出兩個圈,向前一攤,無聲的笑望著林羽,其餘的人看了都開始起鬨。林羽目光灼灼的走上前來。
「要唱什麼?我都陪你。」林羽言語中已藏不住酒意,失了平時的穩重,露出難得的率性。
我揣摩著林羽的年齡和喜好,點了一首《Scarboroughfair》,果然看到林羽認同的點點頭。
「近點近點!」梁山在下面湊趣的舉起手機來拍照,林羽順勢攔住了我的肩膀。
夜幕深沉,賓主盡歡。
阮阮要和我一起回去,林羽只把我們送到樓下。
我和阮阮相互攙扶著進了電梯,阮阮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今天我真高興,星河,我真真真真真高興!」
我睨著她等待下文,她果然不負眾望的抬起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迎上我,抑制不住的興奮,「肖鹿的媽媽接受我了,他媽媽馬上來濱海見我了!」
「哇哦!」她似乎早料到了我的反應,在我舉起雙臂的同時撲入了我的懷裡,她長得太過嬌小,讓我錯覺像是在摟著寵物。
酒意上頭,我們摟抱著,跳躍著,歡叫著,又返回樓下便利店掃了一袋啤酒,直喝到斷片兒。
第二天上班就比較折磨人了,我慘白著一張臉一陣陣犯噁心。林羽抽空買了解酒藥和鹹粥送過來,我感激的送他出門,一回身,才發現李隆靜默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幾乎和桌椅板凳融為了一體。
我被嚇到一晃神兒,忍不住埋怨道:「你怎麼都不出聲啊,沒事裝什麼深沉。」話一出口,才想起昨天的故事,自己先露了怯意,假咳兩聲,湊近了諂媚道:「李總您吃早飯了嗎?我這有粥,要不您湊合一口。」
李隆眼皮都沒抬一下,我忙語氣更輕柔了一分,「今天沒什麼要緊事,我自己在這就行了。你回家休息吧,或者去開開網約車散散心也行。」
李隆沉默到我幾乎喪失了信心打算回辦公室時,才低聲說:「我把軟體卸載了,以後不去開車了。您上次和我說列一個有過聯繫的券商營業部名單,我一早來列好了。您看什麼時候有計劃,我就打電話約一下,和您一起去拜訪。」
我皺眉回想了一下,似乎上次是讓他做過這件事。私募的資金募集要針對高凈值客戶,又不能公開宣傳,券商的自有客戶是非常重要的客戶來源。如果能帶著有點新意的產品設計,在券商組織的客戶活動上宣講宣講,拉著營業部的大旗做虎皮,效果要比其它渠道的路演效果明顯的多。
可惜現在監管越來越嚴,營業部組織活動也流程審批嚴格,而且為了維護住存量客戶,營業部先會對私募實力進行一輪甄別。其實在我眼裡,只要一問過往業績,二問既往產品規模,三問回撤,就是死死卡住一生投資的腰眼兒命門了。高一生的不靠譜也充分體現在他的操盤上,凈值好的時候讓人驚心動魄,一回撤也是駟馬難追。所謂拜訪,除了道貌岸然的扯閑篇兒,就公司的現狀而言,沒什麼意義。
這話不能和李隆說,他想化悲痛為動力好好拼工作,我總不能這時候給他撤梯子。我想了想現實的可操作性,覷著他的臉色試探著說:「好好工作總是一件好事,畢竟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拜訪的事呢,我再計劃計劃,不然這樣吧,你先找找以前買過咱們產品的客戶的聯繫方式,有可能的話先約約看,大家聊一聊嘛。現在這種弱勢的市場情況下,做做量化產品還是有點吸引力的吧。」
上次在廣州的黑暗時刻又浮上心頭,我準備適時的終結這個話題。李隆出奇的沒和我貧嘴,只是規矩的點點頭。
我心裡不是滋味。
回自己的辦公室,阮阮發微信來,約我晚上逛街。
我忙提前來半小時出來,在商場門口等阮阮,她破天荒的準時,一路還不停嘴的誇我房子的新裝修有品位。
儘管我也這麼覺得,不過還是矜持的謙遜幾句。
商場永遠飄蕩著宜人的香氣,明亮的櫥窗陳列著多少人內心深處渴望的搖曳生姿。
阮阮自然的挽著我的手,「兩千元以下的裙子你隨意挑,我送你!」
「嚯!」『我高高舉起大拇指,「是誰士別三日啊,大氣!」
阮阮得意的挑挑眉,「那你看,女人就要對自己好一點。這可是個以貌取人的年代,你口紅什麼牌子,你背的包是不是假貨,走在路上,誰能知道?可是5米開外,你就看吧,多肥的腰身,多粗的腿,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是嬌小又窈窕,你就不一樣了,」她稍微拉開點距離,「嘖嘖」兩聲,「你這種先天不足的,就得靠後天修飾。」
我回敬她一個碩大的白眼,在店鋪內的鏡子里照了照,確實我172的身高,加上北方人骨架大,稍不留意搭配,就顯得身材有些壯碩。
隨手拿了一條雞心領的黑色過膝裙往身上比了比,回道:「少來,這不構成你大出血的內在動因,你趁早說實話,不然收下了裙子,我也可以不認賬。」
阮阮忙十分狗腿的貼過來,「你選條端莊的嘛!肖鹿媽媽出差到濱海,主動提出要和我見面,這可是我和肖鹿修成正果的關鍵一步。我說了你會和我一起去,作為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海歸嘛,又會和人周旋應酬,你幫我撐著點,我才能安心。」
我有些不解,「他媽媽當初一直反對你們倆啊,你怎麼知道她這次來是來遞橄欖枝還是下最後通牒,這都不好說吧。」
阮阮眉眼間竟有些微的不屑,但很快轉化成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那就看看唄。」
從心裡希望她能有個好的感情歸宿,說實話這次賣房子幫肖鹿的事,確實讓我對她的印象有了極大的改觀。因為越看不到世俗差距巨大的感情出路在哪裡,反而對能否逆轉結局有了更大的期盼。旖旎的童話,是對殘酷現實最好的慰藉。
一天天上班,李隆就像轉了性,老老實實的扮演沒存在感的小白。我連去茶水間都會有意無意的繞開他那片幾乎肉眼可見的低氣壓區。
隨著幾次客服拜訪鎩羽而歸,李隆更消沉了,臉黑到了可怕的程度。我只能拚命的刷著手機,尋找一切可以順理成章逃離辦公室的借口。
終於「一起吃飯」群里久違的有了響動,晚飯約在了公司附近一家藏在公寓高層里的日式居酒屋。
我和李隆打了兩聲招呼,他都恍若未聞,我訕訕的走出公司。
下班高峰,寫字樓里的各色白領四面八風湧出來,我被擠到安全島的外延,等著紅綠燈。
旁邊駛過一輛路虎,靠我一側的車窗下來,露出安途的笑臉,「快上來!不能停車。」
我身體比大腦反應快,一氣呵成拉開車門跳上了車。安途笑著解釋,「我離著挺遠就看見你了。」
我坐在副駕駛位置,正低頭系安全帶,不巧座位邊緣放著一個紙巾盒,我只好暫時拿在手裡。安途餘光看見了,手指隨意向後一指,「你扔後面座位上就行。」
我忙扭身往伸手往後排座位上放,沒忍住打趣道:「後排座位真夠亂的,你這是拿越野當房車用了啊。」安途不以為意的回道:「我又不是女生,亂點才有男人味吧。」
我無意的掃了一眼,除了購物袋,文件袋,紙箱,最旁邊一件大外套下還放著一個粉色的鐵籠,「你還養寵物了?是貓還是狗啊。」邊說邊轉回身坐好。
安途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問這個,借著轉彎停了一會兒才說:「現在是寵物經濟嘛。賺老人錢,贏不過那些做傳銷的;賺女人錢,贏不過那些做微商的。這些都已經跑馬圈地完畢,現在只有寵物行業還方興未艾,琢磨琢磨,大有可為嘛。」
我深以為然,贊同道:「我之前看過一篇研報,也是講中產階級對寵物的心理需求。最近我是深有體會的。可以和老劉探討探討。」
安途停好了車,表情突然深沉了許多,「老劉今天不會來了,我一會兒和大家說。」
我滿腹疑問的跟隨安途一路來到居酒屋,在小包間的日式榻榻米上坐下來,賈晴天和小易已經到了。
小易熱情的起身迎我們進去,還細心的先一步給我和安途擺好了蒲團。
我習慣性的瞄了一眼賈晴天腿邊的包包,驚奇的發現包上有幾道十分深刻的抓痕。我指指她的包示意,她低頭看了一下,湊過來小聲說:「我領養了一隻流浪貓,還沒養熟呢,今早出門我想摸摸它,看它給我抓的。」
我很想問問流浪貓是不是健康狀況都不太好,治療估計要花不少錢,臨到嘴邊又改成:「那你要小心,真抓破了要打破傷風針,還有點麻煩的。」
賈晴天就和煦的笑著,眼睛彎起來,像不知這世間憂愁的恬淡親切。
那邊小易正對安途笑著說要給老劉打電話,安途習慣性的嘆口氣,示意我們都圍攏一些,掏出手機放在桌子正中間,略停頓一下,目光在我們臉上逡巡一圈,問:「你們真的不知道嗎?」
我確實有些懵逼,用眼神示意小易,他搖搖頭,我又去看賈晴天,她直接朝安途道:「你快說呀。」
安途劃開了手機,劃開本地新聞,指著一行醒目而聳動的標題,「你們自己看。」
我趴的更近些,小易已經念出來了:「濱海大老闆高調留書攜情人私奔,初中女兒發公開信與其斷絕父女關係。」
點開報道,雖然文章里只寫著劉某某,配的照片也在眼睛位置打了馬賽克,可對我們這些熟悉的人而言,已經足以確定這位「腦子壞掉」的中年老闆,就是我們經常聚餐的老劉。
小易喃喃道:「原來老劉的真名叫劉某某。」
我推了他一下,「別鬧。」
我和賈晴天都表現出十足的錯愕和不可思議,她輕微的搖著頭,」還能這樣嗎?就算和妻子感情破裂了也可以協商離婚啊,何況還有孩子,你看她孩子都發公開信斷絕關係了,心理得受多大的傷害啊。」
我附和道:「她妻子肯定也很難過,畢竟都鬧到上新聞了,讓周圍的人怎麼看,而且你看看底下這些評論,多難聽啊說的,夠得上網路暴力了都快,估計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人肉出來。」
小易臉上略有憧憬,「沒想到老劉這麼有錢,不知道那個情人長得有多漂亮,才能讓老劉這麼衝動。」
「老房子著火嘛。」安途道:「我只是擔心老劉怎麼收場。」
我們討論了很久,感慨老劉的衝動,也替他的妻子孩子憂心。報道里的老劉似乎和平日里餐桌上談笑風生的老劉那麼重合,又那麼遙遠。這時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對生活中似乎熟悉的人的生活,卻是那麼一無所知。
偏心的說,如果老劉此刻是歡愉幸福的,我們也會拋開那些道德的體面,真誠的祝福他。
我很快想到自己,忍不住黯然喟嘆,我們真的認識別人,或者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