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家的老劉(上)
老劉被重物落在地上的聲音驚醒,緊接著是家裡大門的關閉聲,這是隔壁卧室的妻子準時晨跑的時間,清晨五點,精準到秒針。老劉閉上眼繼續陷入淺眠,六點整妻子回來,做早飯。六點半讀初中的女兒起床,七點鐘妻子和女兒一起出門。然後老劉起床。
他心裡一直佩服妻子多年對自己的自律,人到中年,還能把自己逼近最窄的衣裙里。
老劉略微馱著背站起身來——如果有意識的挺直也不是不行,可他總覺得沒這個必要。
他拖著步子踱去衛生間沖個涼,順便紓解一下偶爾的生理需求。而後坐在餐桌前喝著女兒剩下的半杯尚有餘溫的牛奶,刷刷手機里新一天的新聞摘要。八點半出門上班,九點走進辦公室。
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好幾年,沒人提醒,便也過得下去。
午餐後有客人來訪,新來的女秘書踩著小高跟鞋敲門進來,「劉總,有位訪客沒有預約,說是您的同學。」
「哦?」老劉有些意外的站起身,還沒來得及多做反應,客人已經不期而至,笑著推門進來,「劉毅飛,多年不見,見一面還需要預約了。」說完爽朗的笑起來。
老劉看清來人,也笑達眼底,走上前互相拍了拍肩膀,欣喜道:「是你啊,顧建業,住在我上鋪的兄弟啊,你不是在偉大首都嘛,怎麼,到我們地方來指導工作了。」
顧建業穿著挺括的西裝,還是露出微微有點發福的肚子,環視著辦公室落地窗外的景緻,「別別別,你們濱海是經濟前沿,我們是來取經的。」
兩人說完相顧無言了幾秒,都一起大笑起來,老劉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顧建業道:「這一晃多少年沒見了,話都不會好好說了。」用半擁抱的姿勢互相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秘書送茶進來,顧建業也漸漸止了笑,和老劉各自坐在沙發上,「不說那些虛頭八腦的了,這次來也就能呆兩天,我想著機會難得啊,怎麼著咱們老同學也得聚一聚。我也聯繫了幾個老同學,還有老武,他可是特意要從新加坡趕回來濱海,女生也有幾個,尤其那個何小冰,還和你家吳梅是一個宿舍的呢。沒想到我這個老班長還有點人緣的,一張嘴,這麼多人響應。你怎麼樣,明晚在世紀酒店,肯定能來吧,你家吳梅我就不另行通知了啊,你倆可得聯袂來個閃亮登場,不枉費當初咱們班就成了你們一對兒。」
老劉笑呵呵的點著頭,又寒暄了好一會兒,直到顧建業告辭了,整張臉才慢慢晦澀下來。
小秘書輕手輕腳的進來收茶杯,老劉瞥了一眼她的衣著,眉頭就皺起來,心情不好,言語間不自覺帶了刻薄:「進來公司這麼久,怎麼品味上還沒提升一點,既然不會搭配,就老老實實穿公司的套裝多好。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你的形象都是間接的代表我?」
小秘書一時手腳無措的立在地中間解釋,略黑的臉上此刻紅的像要滴血,「我的套裝尺寸做錯了,拿回去改了,明天就會送來了。」
老劉略冷靜下來,沉默了良久才又吩咐道,「你去定束花吧,我給你個地址,現在就送過去。」說著又囑咐,「你讓人力的小李和你一起去選花。」
秘書臉更紅了,又略有好奇的問:「劉總,您這是要送誰啊,我也好看看送什麼類型的花。」
老劉頓了一下,才說:「我太太。」
秘書瞬間露出了星星眼,混雜艷羨和諂媚的說:「沒想到劉總您不光事業有成,還這麼浪漫,您太太可真是幸福呀。」
老劉不置可否,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緊張,又有些期待——和妻子說上一句話,最近的一次也已經是上周的事情了,這麼想來,心裡竟然慢慢雀躍了起來。
於是老劉下班少有的很按時的回到家,進門沒一會兒響起開門聲,女兒放學回來了。
女兒一路低頭玩著手機進了自己房間,還順帶關上了房門。
老劉敲敲門,半天沒有迴音,剛想張口,房間里就傳來嘈雜的音樂聲,老劉頂住這無聲的拒絕,還是推門進去了,問:「晚飯想吃點什麼?」
女兒劉臻臻愛答不理的半躺在床上,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頗為忙活了一陣,才不滿的坐起身,「我組隊的時候,別叫我。我和同學在外面吃完了。」
老劉抬手看了看時間,「你這才剛放學,哪來的時間吃飯。」
女兒不耐煩的站起來,「我減肥不行啊。」
老劉忍不住踏入了女兒的房間,彷彿房門那裡是一條需要很大勇氣才能解除的封印。他環視了一圈女兒的房間,白天鐘點工應該已經打掃過了,房間大致整潔有序,可是梳妝台上已經堆積了許多瓶瓶罐罐的化妝品,是他無法和心目中那個還親親密密依偎在他肩頭撒嬌的小女兒重疊的。
他盡量使自己語氣平和的像個朋友,「你才多大的年紀啊,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好好吃飯、好好學習。別把精力用到那些邪門歪道的地方。」
他的語重心長在女兒不屑的嘴角中敗下陣來,女兒「哼」了一聲,「我還沒去整容呢,你管的也太多了!」
老劉終於忍不住,大聲呵斥:「你怎麼和爸爸說話呢!爸爸這難道不是關心你、為你好嗎?你這麼半天了有好好和我說一句話嗎?」
卻沒想到女兒的脾氣也是屬彈簧的,「蹭」一下跳起來,「你有本事關心我媽去,你天天不回家,一年半載的都不和我媽說句話,現在跑來教訓我,我和我媽都不需要你來管。」邊說邊把老劉推出門去。
老劉愣了愣,又佝僂著肩背,緩緩踱回了餐桌前,心理茫然過甚,竟有些感覺不到痛苦和難過。
夜幕漸沉,老劉想了想,起身去雜物間找出一隻在義大利旅遊時買回的水晶花瓶,仔細的擦拭後放在了餐桌上。
吳梅是9點半進門的,老劉身體遲疑著迎了上去,眼神卻迫不及待向妻子的手中望去,張張嘴竟有些尷尬,「咳咳,嗯,花不喜歡嗎?」
吳梅極客氣的笑了一下,低著頭側身從老劉旁邊經過,「小常喜歡,讓她拿走了。」小常是吳梅的助理,吳梅已經在一家公募基金做到了部門經理。」
老劉想說同學聚會的事,眼看吳梅又要走開,情急之下拉住了吳梅的胳膊,吳梅迅速的彈開來,全身不由控制的顫慄了一下,像老劉是這個世界上最噁心的什麼東西似的,略緩和了一下,才低頭淡淡地問:「是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大事,」老劉之前心裡那一絲殘存的期許落了空,神色平淡灰敗下去,「就是通知你,顧建業來了,說要組織同學聚會,老武、何小冰他們都回來,特別提到了你,明晚在世紀酒店,你能去嗎?」
吳梅只答了一句「我想想」,就關上了自己卧室的門。
第二天吳梅來參加聚會的時候,眾人已經酒過半酣了,在此之前,老劉幾乎單獨和在場的每一位同學解釋過「吳梅在美國公司,一開會就有時差,也是身不由己。」
吳梅笑著走進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開會來晚了,我自罰三杯啊,你們可別攔著我。」
在此起彼落的寒暄聲中,老劉抬起頭,看到笑容嬌艷明朗的妻子走進來,煙灰色的套裝,同色系的真絲襯衫,耳上兩顆鑽石耳環映得臉畔熠熠生輝。這樣神情的妻子,老劉許多年沒有見過了。這讓他彷彿一瞬間走回了自己和吳梅的大學時光,是啊,他們曾經那麼相愛過。
老劉就這麼揚著頭看吳梅,酒精讓他面紅耳赤,也讓他心跳加速。
對面的何小冰身材就有些發福了,她進了政府部門,行事越發練達,看到老劉的神色,忙忍不住湊趣的大笑起來,站起身來挪揶道:「大家快看看老劉,怎麼還和當年一樣啊,都知道你媳婦兒是班花,不用表現的這麼明顯吧!」
十幾個同學順著她的話去看老劉,都鬨笑起來,何小冰忙繼續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他倆是咋好上的?我可是印象深刻啊,北方冬天暖氣都是先上水啊,我們隔壁那個宿舍不知怎麼暖氣就爆了,哎呀,那噴的跟水簾洞似的,班主任就叫了你們男生幫著去把那個宿舍女生的東西往外搬,一個個噴的都跟落湯雞似的,老劉你還記得嘛,你們就把衣服脫了,就穿個大短褲。我和吳梅不知道了,還抱著臉盆往外走呢,一看見你們一個個脫的白花花的,嚇的扭頭就跑回宿舍了。結果我回宿舍一扭頭,看見吳梅在門邊偷偷看呢,還說劉毅飛身材挺好的嘛!」
老劉期待的去看吳梅,吳梅臉上竟露出淡淡的回味,這讓老劉整個人大受鼓舞,他感到自己胸腔里的一團冰漸漸有了融化的跡象。
「當時怎麼說的來著?」何小冰故意提高了音量,「咱班同學那時候看到他倆在一起就喊:和羞走......」
十幾個同學一起跟著和道:「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聚會氣氛似乎因為這個插曲而被帶上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