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雞毛(四)
「HR說綜合考慮還是不要了,連續十年還在做基礎工作,可見有年紀沒能力,」她小聲說,「主要還是年紀大了,這個年紀正是上有老下有小,家裡事多,孩子又小,但是說老么又不是特別老,一高興分分鐘回家生個二胎,公司白養一年,不划算的。」
「現在女的找工作真不容易,那HR自己不也是女的么。」
「那不一樣,哎喲!」
公交車司機似乎被旁邊的婚車車隊挑釁了公路權威,一個急剎車,打開車窗大罵了幾句。小茉莉身體前傾,額頭磕在前排座椅上清脆一響,手裡的咖啡杯被劇烈一晃,液體從臉往下潑了一身。她橘色的大嘴無措的張著,「我打算抽完血喝的。」說完突然站起來就往車廂前面走,我也只好站起身追過去,看她走走停停,始終看向窗外,有些神經質地回身拉著我的手說:「那婚車裡坐的新郎,好像我的前男友」。
一直到到站下車,小茉莉都沒再說一句話,「你怎麼回事啊?」體檢中心門口我忍不住問。
她的喪臉破裂出一絲隱忍的委屈,咧著紅唇半天嚎道:「剛才我查了前男友朋友的微博,確實是他今天結婚啦!」
真是無巧不成書,我忙輕拍她幾下以示安慰,「你們分手多久了,現在人怎麼都玩閃婚啊?」
小茉莉低著頭,「我們初中時交往了一學期的。」
「啊?那你也......太念舊了......」我還在尋找更委婉的表達,小茉莉同樣不解的看著我,「可是我只有過他一個男朋友啊。」
她把體檢卡翻出來塞給我,「明天就過期了,你拿我的做吧,我回家了。」不等我反應,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就絕塵而去。連小茉莉這麼沒心沒肺的孩子都有獨自砥舔傷口的時候。
再看馬路上的人來人往,突然心生一絲感慨,那些迎面走來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原來都可能是別人午夜夢縈中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省了一筆體檢費用,總歸是好事。
我在等候區的位置上昏昏欲睡時,小護士才帶我去醫生辦公室,「冉女士,有個結果不太好。」女醫生笑著說,「但是不用緊張,也不是什麼大事。」
我頓時睡意全無,一邊慶幸一邊抱怨小茉莉把體檢卡給了我,讓我從頭到腳檢查了個遍。會有什麼問題,能有什麼問題?我的手有點微微的抖,「所以呢?是什麼問題?」
女醫生拿過一張化驗單,指給我看我根本看不懂的圖像,「你看,這是你右上臂那顆痣的裂隙燈檢查結果,看起來有惡性傾向。」
我努力的回想這些年學雜了的知識,想從裡面提煉點有用的信息,似乎有一部葛大爺演的電影,裡面葛大爺的朋友就是因為這個問題狗帶了,還在活著的時候給自己辦了葬禮。腦海中很多畫面閃過,我很久沒這麼注意力集中的感性了。如果我真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怎麼辦?我還沒有買重疾險,爸媽是否能負擔的起我的醫療費用?我甚至有一瞬間想到了沈南麒。
女醫生在我感性的時間裡說了什麼,我沒聽清,只聽她最後問我:「要不要馬上手術?」
我有點懵,「現在就能手術?」
「我們這裡不能做,你去醫院掛個皮膚科,先切除掉,再送切片去活檢,良性就沒事了,惡性就再深切兩厘米,很簡單的。」
我有點遲疑,「需不需要和家人商量一下啊?」
女醫生也遲疑了,又看了看報告上我的年齡,「你自己決定就可以了,不是大事。」
我想表現出一點軟弱,可聽起來似乎真不是什麼大事,我不想承認心裡其實是有些害怕的。想來想去,還是給母上大人打了一個電話。
「媽,你幹嘛呢?」
「和你劉姨她們打麻將呢,你怎麼沒上班嗎?」
「今天周六啊。」
「周六還要應酬啊,你當領導的就是忙啊,但是也要注意身體知道嗎?誒,三條別拿走,碰!」
我很多年不和家裡人做這麼矯情的事了,話到嘴邊也是開不了口,如果報喜不敢報憂是一種病,我確實已經病入膏肓。
可我還是很害怕,等輾轉奔波到醫院排到號,已是下午了。走向醫生座椅旁邊的診斷床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悲壯。
「要不要看看自己的小肉肉?」女醫生戲謔的把白色托盤放在我眼前,我沒轉頭,「呵呵」訕笑了兩聲,拒絕了她的好意。擦拭麻藥,划兩刀,縫三針,「手術」就這麼結束了。
回家之後,手臂的切口部位過了麻醉期開始有點疼了,我只能環起手臂,用左手輕撫切口附近的皮膚緩解,從鏡子里看,有點像擁抱自己。
一個人,活得像一支隊伍。
*****
公寓木門被敲得震天響,好不容易睡個長覺還要被打擾,我的暴脾氣也是日了狗。
「開門啊,開門!有人在家嗎?物業啊,開門!」
我抓一把雞窩樣的頭髮,本能摸摸手臂上的紗布,兩腿落地一用力,就勢一個大馬趴嗆了一嘴的水,還本能的舉著包著紗布的胳膊。
真是不清醒也要醒,地上能飄起來的都飄起來了,汪汪的涓流蕩漾,往前走兩步才聽到廁所傳來噴水聲,木門敲得更響了。阮阮這個包租婆,沒有裝防盜門,還保留著公寓原始的單薄木門,一點不隔音,再敲兩下怕是要被破門而入了。
物業鬍鬚男迫不及待探頭進來,我忙從衣架上拽過一件外衣套在睡衣外面。
他衝進洗手間看了看,說是淋浴噴頭爆了,這水量莫不是流了一夜?「你這睡得也是夠死的了,水噴成這樣都不知道。」出門去關好了水閘,他才有心和我悠閑聊兩句。
「樓下兩戶全淹了,一戶是衛生間,一戶是玄關,我看你這地板也全泡湯了,這地板是實木的嗎?」他拿眼睛四處看。
我還有一點蒙,廁所的噴水聲止住了,「這怎麼修啊,物業的師傅能來檢測看看是管道的問題還是噴頭的問題嗎?管道三天一大壞兩天一小壞,前幾天馬桶的水箱也漏水,再前幾天陽台熱水器的上水管道也老化爆掉了。」
鬍鬚男低頭看看手錶,「師傅今天請假了得明天來,你這水閘今天是別開了,先把積水清出去。這是屬於住戶自己使用的問題,物業也不負責,或者你去找業主啊。我去樓下看看,回頭有多大損失做個匯總再來找你。」
看著一屋子水真是一個頭兩個大,也沒個趁手的工具,只能拿掃帚往陽台的地漏里掃。積水沒了,單手拖著地毯晾在陽台,可地板上還是水汪汪的,沒辦法只好去鄰居那搜集報紙。
隔壁幾面之緣的小女孩倒是熱情,抱了一沓超市的商品目錄出來,笑著問:「樓下的保安昨天發了瘋似的打一隻流浪狗,說什麼要吃狗肉,簡直沒人性,我們『愛狗群』打算一起去物業抗議,要求物業必須開除他,你也一起去吧?」
我接過商品目錄,掂量著這東西不太吸水,訕笑一下,「現在社會案件這麼多,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你們不怕他報復嗎?」
「那也不能坐視不理啊!怎麼能這麼冷漠。」小女孩在我身後「啪」的一聲關了門。
用各種紙鋪滿了地面吸水,右手臂傷口處最近大概在長新肉,癢得厲害。房間里還是漫著濕氣,不得已打開了所有的窗戶通風。
手機飄出來一條語音,「出發了嗎?早點去機場,遲到了不禮貌。喬阿姨兩口子可是你媽我的老同學了,去香港玩過境濱海,你得儘儘地主之誼,我可都吹出去了,你別丟了我面子。」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還真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衡量一個人成功的標準,似乎永遠都存在於那些從未參與過你的人生的人嘴裡。他們的嘴裡總是有桿秤的。張三比李四過得好,李四月入多少,王二麻子又換了新房,趙五帶著岳父一家去歐洲旅遊了。呵了個呵。
你在意什麼,什麼就會折磨你,「期待」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不就是面子嘛,我早就已經不在乎了。
可說是這麼說,當親媽的微信又響了幾遍,還是認命的拿喝了一半的純凈水洗了洗臉,穿上了體面的衣服出門。
躡手躡腳的潛入公司地庫,看到高一生的BMW溫馴如初的躺在車位上向我招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剛發動了車打算逃離作案現場,車窗玻璃突然被敲了兩下,嚇得我心臟一緊,扭頭看到了林羽彎下腰來,「好久沒見了。」
我搖下車窗,「好久?有一周了,你這是剛來還是要走?」
「我車去保養了,正過來看看有沒有熟人能稍我一段。」
「我不回家,我要去......」,話還沒說完,林羽繞到副駕駛位置,打開車門坐進來,邊系安全帶邊說:「走吧。」
車上路了,想想事已至此,不如送佛送到西,「我還不知道你家的具體地址呢,上次的事謝謝你了,今天保證安全把你送到家。」
林羽告訴我地址,真是不錯的地段,我笑問:「是租的還是買的呀,那片小區的房價可不便宜呢。」
林羽笑了,按了音樂播放鍵,「在一線城市,房價真是個好話題。十年前買的了,當時貸了點款,去年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