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愛

父親的愛

目送這群人走遠,蔡香晚嘆道:「活了眼看二十年,我小時候也曾讀過許多書,可從未曾想過,自己會成為謀朝篡位者的家眷,你覺得這滋味兒如何?」

如玉道:「很不錯,但不知大嫂感覺如何。」

蔡香晚前後看著四處無人,裝出個本分端莊十分像周昭的模樣,低聲道:「眾卿平身!」

若果真張震作了皇帝,周昭是要做皇后的,所以蔡香晚學的,恰是皇后的樣子。

兩人說說笑笑,已經到了慎德堂門上,恰遇上姜璃珠正往院內走著。蔡香晚輕呵了一聲,嘆道:「婆婆今兒可真漂亮。」

姜璃珠著一襲煙霞銀羅花綃紗長衣,下系著散花百褶裙,頭梳百合髻,淡掃蛾眉薄施粉黛,唯獨一點唇兒卻是蒼白毫無血色,果真如西子捧心,哀怨凄婉無比。

她應當是才送過張震和一眾朝臣,要回去。她見是如玉和蔡香晚兩個,斂目道:「可是來瞧王爺的?」

如玉不過兩日不在府中,不知道垂死的張登已經稱了王,轉身去看蔡香晚,蔡香晚解釋道:「昨兒宮裡下的旨,又給咱們永樂郡府升了爵位,如今咱們要稱永王府。」

果真是一步一步,但不知道那一天稱帝。

十分驚訝的,貼身伏侍張登的人竟是鄧姨娘。她正在與御醫一起給張登換藥,見如玉和蔡香晚來了,略笑了笑,仍低頭抱著張登的頭,壓著他的胳膊。

未見張登之前,如玉沒想到他會傷的這樣重。他混身都纏著白布,兩條腿被分別綁開,固定在床上呈個大八字的形狀,連被子都蓋不得,顯然處處皆是傷口,屋子裡濃濃一股草藥與血腥相交融的味道。

鄧姨娘笑的也很不自然,未幾姜璃珠進來了,冷眼瞧著兩個兒媳婦,在床前略站得一站,轉身又出去了。

在外等了片刻,鄧姨娘急匆匆跑了出來,凈過自己沾滿血的手,在如玉身邊坐下。她在府外這一年多顯然過的很好,並不施脂粉,素靜靜的臉兒。她本是個少女神態,唯一雙眸子陷深了許多,但整個人的精氣神兒,比如玉初入永國府時還要好。

小芸香斜斜著兩隻眼睛捧了茶進來,鄧姨娘慣伏侍別人的,連忙站起來先捧給如玉,見小芸香摔摔搭搭一碗扔到桌子上,也不嫌棄也不生氣,端過來大飲了一口,笑道:「自清早兒起來到如今,我還一口水都沒進過了。」

她自己開了柜子門,尋出一碟子乾巴巴的點心來,就著燙茶一口口吃著。

如玉看了不忍,問道:「姨娘早晨起來竟還未吃早飯?」

鄧姨娘一笑道:「王妃忙碌非常,一早起來就忙著接見群臣,沒功夫指人給我送飯。」

昏迷中的張登被封了異姓王,姜璃珠水漲船高,如今要稱王妃了。

如玉不知初一被安九月抱走一事,自然也不知張登為誰所傷,悄聲問鄧姨娘:「要說前幾天京里鬧亂,咱們府中那麼多兒子們,怎的獨獨就父親傷成了這個樣子?」

鄧姨娘還遭張君親自囑咐過,不准她告訴如玉這件事兒。她要照顧病人,又還要應付那個年幼王妃,也無暇編故事,只淡淡道:「不過是一生命數,走到這一步了而已。」

蔡香晚插嘴道:「你瞧著父親還能不能挨過去?」光看他那駭人的傷勢,顯然是個苟延殘喘的樣子。

鄧姨娘一笑道:「人的命天註定,這事兒我如何能說准。須知果真命數到了,任誰也強留不住的。」

送出門的時候,蔡香晚先走一步。如玉故意慢了一步,問鄧姨娘道:「這一年多,姨娘過的可好?」

鄧姨娘笑道:「往後叫我一聲姨母就好,姨娘這稱呼就莫要再用了,一個月前王爺便放了我,叫我自覓出路,如今我與王爺,再無主僕之分。」

如玉這下懂了,自從知道老妾不在那小院里獨自過活之後,張登索性解除了二人之間的關係,從根本上放了鄧姨娘。而鄧姨娘在張登重傷昏迷之後,卻又主動請纓,前來侍疾。

不論前塵舊事,僅憑鄧姨娘這番作為,也算是個奇女子了。

如玉轉身剛想走,卻又叫鄧姨娘一把拉住。她道:「有那樣年青一個王妃在屋子裡,幾個兒子們進來也不過略站一站就得走,他們都在忙大事兒,我也不好央求。往後到了飯時,你記得派個人給我送碗飯來。

咱們一起落過難的,我就實話告訴你唄,入府兩日,我也就方才憑著你們的面子才於這府中蹭到一口茶喝,這兩日實在是一口飯都沒吃過。」

鄧姨娘主動請纓給張登侍疾,身為主母,姜璃珠竟兩天未給她吃過一頓飯,如玉氣的幾欲暴起。

她本就深厭公公張登的為人,轉而又有些可憐鄧姨娘,低聲道:「既連碗飯都蹭不到,彼此不相關的兩個人,姨母你又何必非得要在府中侍疾?這本該是母親的事,叫她自去操持不就行了。」

鄧姨娘垂了眸子道:「恩恩怨怨,恩與怨是相分開的。當年若論府中的家務事非,我也並非全然清白。他於我姐弟有救命之恩,我當初就曾立誓要陪他走完最後一程,送他走是應該的。」

身體健康大權在握時陪伴於側的,和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陪伴於側的,大概很難是一個人。如玉特意到大廚房吩咐過鄧姨娘的一日三餐,又將秋迎單剔了出來,撥她去給鄧姨娘使喚。

從永國府,再到永樂郡府,現在到永王府。兩府之間的夾道上人來人往,府外持矛的護衛里三重外三重,府中一下子增加了許多人手,蔡香晚身後跟著十幾個婆子,一會兒這兒出來一會兒又那兒進去。

如玉尋了處石几坐下歇個涼的空兒,蔡香晚便一陣風似的趕了來,一把團扇連連的扇著風兒:「大嫂閉門不出,婆婆不知去了何處,聽說前院來了許多探疾的諸家夫人們,我要忙著照應茶點,你快出去應付應付,好不好?」

她穿著家常衣服,自然不好出外院見客,遂又回院另換了一套莊重些的衣服,重新飾過頭釵,院中人手緊,索性也不帶丫頭,一個人才出了院門,便見路上一個頭包黑巾,個頭矮矮的小廝一溜煙兒自眼前溜過,推了隔壁張誠院兒的門,鑽進去了。

如今她已經是世子妃,在姜璃珠和周昭在前頂這,這一生所能得到的封位,也就止於此了。現如今再怎麼費力的跑路,也還是為了周昭。縱觀周昭嫁入永王府之後的坎坷,能走到皇后之位,果真歷盡艱辛,是以如玉和蔡香晚都不羨慕她。

花剌兵的那一場攻城,直到昨天夜裡才散去。春江水暖鴨先知,借著永王張登之病,朝中文武,各異姓公爵府的當家人們,都來永王府探風聲了。有六部幾位尚書府的夫人,還有幾位左丞右丞家的夫人,御史台,秘書省幾位官員府上的夫人等等。

管家夫人林娘子在前殿門上等著,永王府前院大殿內十幾把交椅坐的滿滿當當,一眾鬢釵高鳳的夫人們皆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聽外面高叫一聲:世子妃到!

眾夫人齊齊起身,叉腰行過了福禮,便聽上首一個年少婦人的聲音:「有勞諸位夫人等候,快快免禮,坐,大家都請坐。」

夫人們落了坐,細細打量,便見上首坐著個穿月白色素麵妝花褙子,下系著同色白褶裙的小婦人,白玉耳墜,白玉釵,白玉孔雀簪,通身上下皆素,卻又笑的十分喜慶。諸夫人相互傳個眼色,那眼神自然意味非常:亡國契丹的公主,能歌善舞,據說還體質非常。

自然了,一想到體質二字,她們自然又要腹誹一遍姜后姜映璽,賜秘葯給丈夫的妃嬪們,以致於大曆斷了龍脈。江山如今要落到永王府了。

有個生的特別喜相的夫人站了起來,笑嘻嘻道:「只怕世子妃貴人多忘事,已經記不得我了,我家老爺在朝做尚書右丞。」

如玉一目掃過去,瞧著這肚子圓乎乎矮胖胖笑的十分喜慶的朱夫人,暗道你家姑娘與我大伯哥打情罵俏時,我就在隔壁聽著了,怎能不記得你。

她道:「怎麼能不記得,甜甜姑娘如今可還好?」

尚書右丞朱蒙家的女兒朱顏,恰是替姜后往宮裡度過剝了皮的狸貓的那位。後來大約還是張震保了她,姜后竟沒要了她的命。

朱夫人一聽甜甜二字,臉兒簌簌,連聲道:「很好,多謝世子妃記掛!」

關內侯周野在朝為御史台中丞,總轄監察院,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其人與宰相姜順對抗多年,剛正不阿,無論於朝廷還是於諸公爵府,關內府都特別重要。

關內侯夫人陸氏起身笑問道:「但不知永王爺身體如何。」

如玉笑道:「父親身體很好,多謝諸位掛懷。」

陸氏道:「老王爺的身體健康關乎朝局,我家老爺惦念不已,所以遣我過來問問。以他的意思,老王爺若身體康健,很該出來主持大局。畢竟三朝元老,如今朝中諸大臣,皆在翹首以盼。」

永王府基業由張登築起,如今膝下四個兒子加兩個侄子眼看就要逼皇帝篡位,這陸氏得丈夫之命前來,大約是想親自面見張登,以先帝待張登的恩情,勸退張震咄咄欲出的篡位之舉。

有朱顏父親那樣的牆頭草,就有關內侯周野這樣一心為朝,為民的忠臣。如玉頗為欣賞那關內侯夫人,倒與她多聊了兩句。

對坐著喝了幾口茶,那朱夫人又道:「如何不見王妃出來,不見尊府大夫人出來?」

姜璃珠和周昭,以這些夫人們八卦而又好奇的眼光,也想看看究竟誰會坐上皇后之位。

如玉笑道:「母親與大嫂皆有事在忙,諸位的問候之意,我必定會轉達給她們。」

另不知誰家一個夫人也是笑著附合道:「當初花剌公主佔了尊府大夫人的正妻之位,我們皆看在眼中,無不義憤填膺,聽聞那花剌公主參與謀反,叫亂兵給殺了,果真是大快人心!」

如玉始知安九月已死,越發覺得張登的傷,安九月的死皆十分怪異,府中想必也曾生過亂事,再一想自打自己回來之後,初一似乎總是睡的不安穩,白天還吐了幾回奶,越發心思煩亂,那不歡之意自然也就帶到了臉上。

諸夫人從如玉嘴中探不到一絲一毫的消息,干坐著喝茶也不是滋味兒,遂齊齊兒告辭而去。

如玉轉到後殿,這後殿一條路恰通慎德堂,她本是欲順路到慎德堂去照應照應鄧姨娘,走到後院那帶著穿堂的門上,便見小芸香捏著方帕子探頭探腦,正在瞅著慎德堂那一院兒的方向。

她心思一動,轉身去看前殿後院這排廂房。雨檐下一排排的大窗子,有的開著,有的半開。

素服素麵的姜璃珠恰就靠這後窗子坐著,裡面不知還有誰人。她嘆道:「王爺如今那個樣子,你們瞧著他還能挺多久?」

離的近了些,如玉便能看到屋子裡還坐著七八位穿官服的御醫,當是從皇宮裡生拎出來的。這些人皆是面面相覷,眼神交流了片刻,其中一個起身道:「回王妃娘娘,以老夫們的診脈來看,雖瞧起來兇險,但都是外傷,王爺身體底子好,定能熬得過去。」

姜璃珠又嘆了一聲,待這些御醫們從前院退了,轉身問坐於側的張震:「欽鋒的意思了?」

張震反問:「你是什麼意思?」

坐中止他二人,姜璃珠便也不再遮掩:「你如今已經控制了皇城,禪位勢在必行。你父親只要一日活著,你就邁不過他的坎兒去。」

張震站起來,走到姜璃珠身邊,本黑,領綉金蓮紋的綢面長袍,格外高的領子遮住了脖子間那道駭人的傷痕,俯身時姜璃珠才隱隱能夠瞧見。

姜璃珠頗有些期待的閉上眼睛,那知張震只不過是關了兩扇窗子。他退後兩步,盯著姜璃珠笑問道:「以你的意思了?」

「若你想,我可以幫你解決這個難題。但你必須給他死後追封帝位,我們姜家三房,也得多求你放過,保全。」姜璃珠捏著椅背,仰面盯著張震。她素衣白槁,楚楚可憐,才二十歲的小母,手中一把羽毛團扇,輕搔著張震的頜角,微微搖顫。

自打如玉回京那天起,姜璃珠吊著罐子熬藥,夜夜恨不能榨乾了張登,只求能在張登登上皇位之前,有個自己的兒子。她像只打洞的土撥鼠一樣埋頭幹了好幾個月,孩子還未懷上,一夕之間,身強體壯的張登被人捅的像個馬蜂窩一樣送了回來。

失望伴隨著解脫,這年青的,野心勃勃的,眼看就要篡朝自立的年青人,成了她新的目標。他當然也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活過來,但他也不可能下手去了結父親的生命。姜璃珠做不成皇后,轉而要謀太后之位。

有這樣一位年青,精壯,俊美的兒子做皇帝,那深宮之中,也會變的有趣起來了。

張震一笑道:「自從回府,我從未稱呼過你一聲母親。今日我稱你一聲母親,父親重傷在床,我們兄弟不求你能照顧他,但求不添亂,好不好?」

姜璃珠輕扇著那把扇子,見張震轉身離去,冷笑個不止。

*

竹外軒隔壁,張誠院中。眼看夜色將幕,張誠見床上的小美人兒終於睡著了,一臉縱慾過度的死人相爬了起來,才準備往身上套衣服,便聽床上美人厲聲問道:「你想去幹嘛?」

張誠連忙轉過身,輕拍著美人兒柔聲道:「今兒白天大哥在午門外罵了一眾大臣們,我約了他們晚上喝酒,此時眼看掌燈,只怕他們已經到青香樓了。」

美人身上寸縷未著爬了起來,搖著發酸的腕子道:「青香樓,一聽名字就不是什麼好地方,本公主不許你去,快上床,上床咱們再來一回。」

原來床上躺的,竟是二哥眼看要被趕下皇位,公主身份也將無存的和悅公主。她說著便要把張誠往床上扯,張誠勸道:「和悅,貪歡太過小心身體受不了,你好好歇息,我至晚就回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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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娘美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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