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
如玉並未停針,嗯了一聲,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回頭,便見蔡香晚鼻按著帕子,眼兒紅紅:「二嫂,那朱顏姑娘相貌生的肖你,我就小人之心一回,二哥是不是要學大哥那樣,將那朱顏姑娘捧上天去,卻不肯好好待你,給你皇后之位?」
如玉這回是真的停了針,她道:「我曾見過那朱顏姑娘,並沒覺得她像我。」
事實上人所看到的自己的相貌,與外人所看到的是不同的。她當初在晏春閣見那朱顏,本能覺得那小女孩生的漂亮,親切可人,卻未覺得她肖似自己。
蔡香晚並未見過朱顏,也不敢肯定,只道:「昨兒夜裡,二哥叫老四親自將那朱顏姑娘從清頤園提出來,送入宮廷。他說千真萬確,那姑娘穿的衣服都跟你一模一樣,聲音相貌無一處不像,黑天胡地的,他險險認成你,還跪了一回。」
如玉端了把銅鏡過來,湊光細看自己的臉,再回想記憶深處那朱顏姑娘的臉,果真形肖?
她扣下銅鏡,問道:「老四可有說過,那朱顏姑娘怎麼會住在清頤園?」
清頤園本是皇家園林,前朝老皇帝指給和悅做公主府,後來有了新朝,周昭本欲仍將它還給和悅,後來這事兒就沒動靜,周昭給和悅和張誠另指了府第,如玉與和悅還曾閑議過,今日始知原來那裡頭早都住了人了。
蔡香晚瞧著院子里那歡歡喜喜捉蝴蝶的小初一,比張仕在外養小老婆還要傷心:「老四說他送那朱顏姑娘入宮的時候,是在垂拱殿見的二哥,二哥早已龍袍加身,身邊跟的全是禁軍侍衛,一個老臣也無,瞧那樣子,二哥像是當夜要寵幸那朱顏姑娘。
只怕二哥早就將她養在清頤園了,否則怎麼登基四五天,連你都不肯接入宮,巴巴兒的先把她接進去?」
如玉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怒火,心說張君這廝大約小時候大約太過呆傻,凡什麼東西,只要大哥瞧過一眼嘗過一口,都會覺得香甜無比。對於那朱顏姑娘,只怕也是這種想法。可雖說心裡氣憤,但妯娌面前不好罵丈夫,遂辯道:「那朱顏姑娘入宮,不定也是因為朝事了。你二哥既要再找,也得找個更漂亮些兒的,找個臉兒長的像我的,豆腐換成白菜,圖什麼?」
蔡香晚道:「還能圖什麼,圖個年青新鮮唄!」
倆人正吵著,忽而張仕跑了進來,在游廊上便孜孜喜氣的大叫:「二嫂,宮裡來人,要迎您入宮了!」
蔡香晚看如玉,如玉看院子里的孩子。她還是家常服飾,放下針線問道:「來的都是誰?」
張仕隔窗道:「太常禮儀院新任院使鍾源,帶著禮部官員,以及皇宮內廷宣詔使等人,手持諭指,抬鳳駕,捧冠服,如今正在竹外軒門外候請。」
蔡香晚道:「新鮮了,大嫂要入宮那一回,三請四請,終究是大哥親自來請,大嫂才肯入宮的。我瞧著你們兄弟頗有幾分飛黃騰達之後就不將女人放在眼裡的戲兒,二嫂,你可得想好了,二哥不親自來請,就不能去。」
如玉道:「冠服不必著,那鳳駕我也不坐,但宮必得要入,這樣,老四你親自備馬備轎,咱們從西華門入宮,去看看大嫂,也看看你二哥究竟在做什麼!」
就這樣,由張仕親自駕車,如玉也不從宣德樓下正門入宮,抱著初一自西華門入。即位不到一年的年青皇帝張震大行,雖靈柩還未入城,整個皇城已經處處白縞。小初一自來愛看窗外的熱鬧,小小孩童不知悲苦,在如玉懷中跳跳躍躍看窗外,忽而叫道:「娘,娘,我想我爹!」
這孩子才不過一歲三個月,大多數這樣大的孩子連話都不會說。如玉聽他這樣完整的說一句,也是吃驚無比。誘哄道:「為何想他?」
初一也是腦子裡的靈光一現,再叫多說是不能的。
如玉細細打量自己這褐發褐眼,面兒白俊俊的小寶貝疙瘩,蔡香晚早上那一番話激起她無比的悶氣。她氣勢洶洶,下了馬車卻不知該先往那裡去,見張仕也悶頭悶腦站著,吩咐道:「走,咱們先去瞧瞧大嫂!」
*
被廢的前朝皇帝,如今的洛陽侯趙宣在位時,無論起居皆在新修建的勤政殿。張震接過權杖之後,自然也選了那新修建的勤政殿為自己起居,並詔見大臣之所。
張君入宮第三天,在切實知道張震已死,並且靈柩已在迴鑾半途之後,就自己披上那件深青色的龍袍,開始做皇帝了。
仍如往常一般,他入宮便到政事堂,與六部尚書並宰相等人商議政事。大約唯一的不同是晚上不能再回永王府,坐在如玉床邊批摺子,身邊的人從殿下改稱他為陛下。
整整五天,在御駕親征的皇帝急病去世之後,從調兵遣將守住國門,再到調突擊在前線的大將軍們回走守城,這些原本張君只須要看個結果的重要決斷,全要由他來做。除此之外,京城,諸州縣之間是否因此而有前朝舊臣們想要起兵謀反,或者營救洛陽侯趙宣,這些事情全得要防。
張君帶著一眾大臣們整整熬了五天,才能歇一口氣。自從趙宣登位后,他就沒有在宮裡過過夜,自然也沒有住的地方。
在選擇起居大殿的時候,一幫老臣們自然建議他仍舊選擇勤政殿,畢竟是才蓋兩三年的新殿,寬大敞亮,殿中所用之物,亦是趙宣當初窮極天下,掏空皇家典藏而造成,極盡奢華舒適。
張君從政事堂出來,站在午門內中軸線上看了許久,終究腳步左拐,往垂拱殿而去。他年少時與趙鈺打架,頭一回入宮見歸元帝,便是在垂拱殿。那五十仍還精爍的老者,竟也死了四五年了。那是文武兼修的帝王,不像他和張震,無論死了那一個,都猶如壯士斷腕,朝要失去半臂。
宰相周野年不過三旬,身材高大儀錶堂堂,緊跟在張君身後,問道:「皇上要居垂拱殿?」
張君道:「是!」
居勤政殿的兩位皇帝,要嘛早死要嘛做不長,頗有些晦氣。周野輕笑一聲道:「您選的不錯。」
張君止步,問道:「為何?」
周野笑而不語,見內侍省的宦官們一溜煙兒跑了來,隨侍於下首,再不言語,恭禮過之後,目送新皇轉身離去。
周野為官十二年,到張君這一任,隨侍了四任皇帝。一個帝王崩駕,一個新的帝王接過權杖,仿如石股水面波瀾不驚,在朝在野幾乎都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這樣平穩的過渡,周野其實並不吃驚。事實上從新朝伊始,朝政所有基礎的工作全是張君在做,張震不過領了皇帝的名號,從上任就出征在外,勤政殿那張鑲金嵌寶的龍榻,一夜都未曾睡過。
而那漸行漸遠,往垂拱殿而去的,溫默刻板,但又勤勤懇懇的年青人,比張震更適合做一個帝王。他謙懷,理智,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該安頓到什麼職位,也知道自己的缺點在何處,能揚長避短,能才盡以用,唯一的遺憾,便是邊有虎視眈眈的趙盪,而張震死後,很難有人能與趙盪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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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帶著一群哈巴狗一樣的宦官們一路疾行,連連問道:「皇后可入宮了否?初一可也跟著?前面那位可搬了否?」
宦官們平日走路也快,卻也比不上張君兩條飛毛腿。他到垂拱殿外,將手中奏摺扔給近側那位小宦官,皺眉道:「娘娘未穿冠服,也未坐鳳駕,還一個人入了延福宮,你們到底是怎麼辦事的?」
宦官們面面相覷忙著推諉責任,轉眼的功夫,皇帝兩條飛毛腿影子一閃,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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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延舊朝之治,皇宮內庭宮婢們地位低下,雖有掖庭局,宮闈局等女官署,但女官署官階地位低下,掖庭局有二掖庭令,官職不過七品而已。相對來比,內侍們的官階則會高出許多,如延福宮使,內客典使、宣政使、宣詔使等使臣們的官階,俱是三品,與朝廷重臣相當。
延福宮前殿,前朝亡帝之後姜映璽砍伐一苑之櫻木而造的傢具,此時仍還散發著幽幽香氣。後殿之中簡直要稱忍辱波羅蜜的周昭,連那鳳榻都還不曾捂熱,丈夫死於外,她就該要移廷別居了。
延福宮使與宣政使分侍左右,俱是一臉的急不可捺,對著這丈夫新喪的前皇后,卻又不敢發作出來。小可憐的宜興公主,生時逢父母之難,怯兮兮偎在周昭膝前,望著面容平和淡然的母親,才五歲的小姑娘,那總共沒見過幾面的父親喪去,她更在意的是娘的歡喜,默默陪伴在膝側,一眼不眨的瞅著周昭,生怕她要尋短見。
周昭一直沉浸在對於往事的懷想之中。從當初第一次在書院遇到張震,再到成親那夜他挑起蓋頭時,那難得正經的笑,再到他出征時,自己站在城樓上遙及十里的相送。
「娘娘,景明殿已打理的十分妥當,一應陳設俱是按照延福宮中,您會住的很舒意的。」延福宮使忍不住勸道,當然,也是催她起身。
周昭微點了點頭,卻是問道:「皇上他,還是不肯過來見哀家一面么?」
第一回自稱哀家,周昭莫名一陣苦笑。
延福宮使當然知道這位皇后所稱的皇上,是才登基三天的新帝張君。他面有難色,去看那宣政使。宣政使是個身形高大,面容白凈的中年侍人。這種人常伺候於帝前,習慣躬著身子說話,連忙躬腰道:「皇上他忙於前朝政事,言自己不便前來探望於娘娘,待那位皇後娘娘入宮之後,自然會來看望您。」
兄死弟及,周昭做不得太后,仍還得稱皇后。如玉如今也要稱皇后了,她又是一聲苦笑,閉眼道:「哀家乏了,要再歇會兒才走,你們且退下吧!」
兩個三品內使彼此相看一眼,頗為為難的轉身走了。
周昭面無表情,目送二人出殿,低頭問道:「你爹死了,我的兒,你可也覺得傷心?」
囡囡搖頭,又點頭:「爹死了我不傷心,娘傷心我才傷心!」
忽而又有腳步聲,周昭厲聲道:「本宮說了,讓本宮再歇會兒,難道你們就如此急不可捺,要讓本宮挪出去,好給……」
「大嫂!」是如玉的聲音。周昭睜開眼睛,便見如玉只穿著襲青緞掐花立領長褙,仍還是尋常婦人的裝扮,懷裡抱著小初一,正在門口看她。
她不動聲色揩了把淚道:「竟是如玉來了,也罷,我早該替你挪位的,你稍等片刻,我這就走。」
到底小孩子,囡囡見是初一來了,急匆匆跑回自己所居的偏殿,抱來兩隻彩布縫成的錦雞,一隻遞給初一,一隻自己抱著,教初一學鬥雞打架。兩個孩子玩著玩著就溜到了毯子上,小女孩天生就會照顧弟弟,囡囡不但會教初一如何逗雞,還極細心的,拿帕子揩著他隨時流下來的口水,樂的初一搖頭晃腦。
如玉道:「大哥之死,實在猝不及防。大嫂還請節哀,莫要太傷心了。」
周昭本在專心看兩個孩子頑,聽了這話笑的竟有些詭異:「早在五年前,他就死過一回。我所有的傷心,悲痛,怒天怨人,全在那一回用完了,如今想裝出個悲痛的樣子也裝不出來,索性也就不裝了。」
對於她來說,其實張震早就死了,帶著她所憧憬,嚮往,希望的那種愛情,在五年前就死了。那個玩世不恭,狂放不羈,像頭野馬一樣的男人,她本以為自己是天地之間唯一能套住他的那根韁繩,也曾暗自期待他帶她走上一條前無古人的騰雲之路。
那小女兒時的心動,出嫁前夜心怦怦而跳的幻想,在磕磕絆絆中全都實現了。他最終推翻一個強大帝國,建立新的王朝,並將她尊到一國之後的位置上,可那條路走的有多艱難,多痛苦,一步一個腳印,腳印中深深沉滿的,全是她的苦和血淚。
周昭終於站了起來,嘆道:「也罷,我該去景明殿了。這延福宮從此屬於你了!」
如玉陪她站起來,見她伸手去扯宜興,忍不住說道:「就讓宜興在此陪初一頑得片刻,如何?」
周昭默了默,算是應了,轉身自己一人出殿,外面兩列宮婢,另有兩列內侍,整整齊齊排於殿外,垂頭躬立,這皆是要陪她去景明殿的人。
如玉在殿前抱廈止步,性格南轅北轍的兩個女人,此生終歸無法更親近。
周昭沉浸在自己為自己塑造的,世間萬般皆苦的世界之中,旁人無法說服,也無法改變她,唯有個小囡囡可憐,自幼跟她一起相處,也養成極敏感脆弱的性子,此時小心翼翼出殿,要跟著周昭一起搬往景明殿。
小初一跌跌撞撞沖了出來,連聲叫道:「姐姐,玩嘛,玩嘛!」
囡囡依依不捨望著初一,終是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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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當然也沒有想著鳩佔鵲巢,要把周昭從延福宮裡趕出去。
這宮廷自前朝歸元帝的皇后死之後,先後兩任皇后各居不到一年,一死一避,端地是個晦氣地方。
如玉抱起初一,香了口他的小臉頰兒,正準備要往前宮垂拱殿去找張君,看看那個王八蛋沐猴而冠之後是個什麼樣子,忽而聽外面一陣急沉沉的腳步聲,不等回頭,便見張君已經沖了進來。他面色煞白,額頭還冒著汗,眼見得如玉厲眼掃過來,在大殿那豆綠色的綢簾外止步,輕聲叫道:「如玉!」
如玉氣氣呼呼,抱著孩子轉而在椅子上坐了,問道:「你來作甚?」
這深青色肩綉五彩團龍的龍袍,如玉見趙宣穿過,也見張震穿過。張君這件當是新治的,概因領子並沒有張震那件那麼高,相比於趙宣的文弱,以及張震那掩不住的野性,張君中合二者,既斯文,又挺拔,不卑不亢,若說帝王之氣,他如歸元帝般的內斂沉穩,其實更勝趙宣與張震。
用沐猴而冠來形容,也確實有點埋汰他。
他本是個白面書生,跑急了臉泛潮紅,看一眼兒子,又看一眼妻子,摘了冠道:「我也不想搬家,可大哥突然就沒了,當皇帝是個苦差事,得勞你們陪我一起吃苦。」
如玉還綳著怒火,初一趁她不注意掙開她的手,搖搖晃晃走到張君面前,踮腳望著張君,叫道:「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