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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將那冠帽丟了,屈膝半跪在兒子面前,問道:「初一有什麼好東西要給爹爹?」

初一牙還未生齊,一笑就要流口水,吸溜一聲道:「姐姐給的!」

他胖乎乎的小手中粘了滿滿一把剝的乾乾淨淨的瓜子仁兒,盡數兒給了張君,隨即便撲進張君懷中。如玉雖私下凶,當著兒子向來待張君還算客氣,所以張君將兒子抱到了懷裡,彷彿有了一重法寶護身,也就敢往裡再走幾步了。

他道:「我這幾日確實是忙的昏了頭了,沒日沒夜熬了幾天,本欲親自去接你,又怕你等的太心急,遂吩咐太常禮儀院按照迎后入宮的規儀迎你入宮廷,是不是我沒去接你,你不高興了?」

如玉冷笑一聲道:「新鮮了,我又不是上趕著要做皇后,有什麼可惱的?」

張君訕訕而笑,掃一眼如玉,見她滿臉慍怒不減,彷彿山雨欲來,是個怒極的樣子。又不敢再笑,揣摩了半天如玉的心思,自己這個皇帝倉惶而及,也知如玉比自己更缺準備,瞄著她的眼道:「你不做,普天之下再也無人敢做。這苦使差,只怕還得你陪著我一起做下去。」

他要不說這句,如玉還想不起那個朱顏來,好死不死的一句提醒,如玉一手拍在桌子上,抑著怒氣道:「去,把那個朱顏,也就是甜甜姑娘給我提來,我倒要看看她長個什麼樣子。」

一說起那連穿衣妝容都刻意模仿如玉的女人,張君下意識就是厭惡,皺眉道:「你見她作甚?」

如玉挑眉道:「怎的,皇帝當了五天,屁股窩兒還沒捂熱,就有藏著掖著不能見我的東西了?」

張君抱著個孩子,手裡抓著一把瓜子,發愣的功夫,如玉已經出了殿門:「她在何處,不必她來找我,我去見她即可。」

她心裡篤定,只要見一面那朱顏姑娘,果真她生的與自己形肖,便即刻抱著初一出宮,從此永不再回來的。

張君見她急沖沖四處亂突,無奈指道:「那地兒你曾去過,就是晏春閣。」

一聽晏春閣,如玉更加火大:「新鮮了,那可是前朝老皇帝金屋藏嬌的地方。」

張君與一眾老臣面對面坐了五天五夜,此時臉都是木的,伸手搓了搓,緊步跟著如玉,等到了晏春閣門口時才趕上她,低聲道:「那姑娘與我真沒關係,這事兒是大哥辦的,以我的意思,你還是別見她了。」

如玉一聽他都送到晏春閣了,越發認定張君金屋藏嬌,忽而回頭的功夫,見身後黑鴉鴉站了一群,有宮婢有內侍,還有一群官職三四品的宦官們,不好不給他面子,說話亦是低聲:「打開門,我看一眼就走。」

晏春閣外有禁軍侍衛把守,張君揮手的功夫,他們便打開了大門。

又是一年牡丹初放時。那朱顏姑娘就在玉帶橋上站著,身著一襲石青色暗花綉銀絲長褙子,妝略有些亂,如玉進門的功夫,她轉過臉來,臉上淚痕未乾。

如玉究竟看不出這小姑娘何處像自己,反而覺得她有幾分神似周昭。

不過一眼,她轉身便走,出了晏春閣,眼瞧著禁軍侍衛們關上大門,伸手要從張君手裡要孩子。張君緊摟著初一,兩父子一臉的戒備。

他道:「果真是大哥弄的,養在清頤園。他出征的時候,曾吩咐我處理了她,我不欲往手上沾人命,正準備抽日子與那姜璃珠一起關到廟裡去,誰知大哥就死了。

因怕那朱右丞要生亂事,我就先將她拘入宮而已。」

心定下來,如玉也覺得以張君的為人,不會把藏女人這種事情賴到已死的大哥身上。他兩隻眼睛紅的兔子一樣,一看就是熬了幾天幾夜的,跟在身後,話也不敢說,小狗兒一樣看著她。

如玉終究還是心軟,問道:「這幾日可曾按時吃飯?」

張君點頭,忙又搖頭:「不曾。」

如玉默了半天,怏怏說道:「我不要住在那延福宮,大嫂才走,我就住進去,不合適。」

張君見如玉再不糾結那朱顏姑娘,大鬆一口氣:「咱們先往垂拱殿,只怕宦官們在那裡備了飯菜,我得先吃點飯,再洗個澡,你得陪著我!」

何其荒繆的,如今他們一家三口成了這新王朝的主宰。張君抱著孩子,牽起如玉的手,身後那原屬於延福宮的,垂拱殿的,以及原本該掌帝後起居的,一群侍人一群宮婢,整列兩隊,相隔三丈遠,跟在身後。

原本主管垂拱殿的四品少監蘇靜,今年滿打滿四十六歲,屬雞,今年恰是他的本命。

他在這皇宮裡滿打滿呆了三十八年,到如今送走了三個皇帝。自打趙宣新建勤政殿之後,垂拱殿虛廢,他守了整整兩年,今兒頭一回,新帝要入垂拱殿,而這新帝當年在歸元帝跟前任翰林學士時,與他還頗為對付,所以蘇靜大著膽子上前幾步,笑問道:「皇上,您可是要往垂拱殿去?」

張君這幾年雖一直在宮中,但與這些侍人們少有往來。他當然也記得蘇靜,總算給點面子,應道:「朕要用膳,沐浴,皇后暫時也將居於垂拱殿中,你帶人先去安排一下。」

在宮裡辦事辦老了的,焉能不會揣摩皇帝的心思。蘇靜道:「陛下,按例您在垂拱殿起居,兩位翰林學士是要陪同的。若您今夜宿在垂拱殿,也必有一位翰林學士隨宿。初一小皇子尚還年幼,只怕不習慣與生人起居。奴婢這裡有個法子,那福寧殿恰在垂拱殿後,原也是一處用以帝後起居的宿殿,奴婢早在三天前就著人仔細打掃收拾過,莫若請皇後娘娘帶著小皇子今夜先宿在福寧殿,與您彼此來往也方便一點,您說了?」

他不說皇后不便與外男同居,只說初一不習慣與外人起居,話說的又干散又漂亮,全為帝后著想。至於三天前就開始的打掃,自然也是為了投其所好,至少他這一回押准了。

大哥喪去五天,張君還沒有笑的心情,卻也難得面色好看了許多,聲音亦柔了許多:「就照蘇公公你的意思辦即可!」

這聲蘇公公叫的蘇靜眉開眼笑連連點頭,至於三丈遠處齊齊而列那兩隊木頭樁子一樣的宮婢和內侍們,自然從此歸他使喚了。

*

福寧殿是有幾十年壽辰的老殿,因為帝起居之用,其中傢具是一溜水兒的紫檀,有了年成,紫紅油亮。確實細細清掃過,就連吊頂的井口天花都重新描過漆,深藍配朱紅的雪花形狀,居中描著金粉漆過的盤龍。

丫丫與秋迎兩個自殿內迎了出來,俱是歡歡暢暢的大聲兒:「奴婢們見過皇後娘娘!」

秋迎有了年紀,也已說好了嫁娶,本來都該放出去的,因為如玉手畔無人,所以一直用著。她和丫丫俱穿著宮婢們一通體的月白衫子,因裹了腳,搖搖拐拐。如玉問道:「誰送你們來的?」

丫丫道:「您走之後,宮裡那些宦官們就將咱們竹外軒一應常用的物什兒全打包了來,連帶許媽,我們幾個一車拉入宮了。」

「誰准他們這麼做的?」如玉莫名氣惱。

秋迎笑道:「奴婢們原也不願意了,但那些宦官們說了,是皇上交待過的。奴婢們便是有八個腦袋,也不敢違抗聖命啊。」

如玉心中越發悶氣。她不知道當初周昭在聽到張震那欲要改天換地的誓辭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突如其來的身份巨變,突如其來的皇后之位,她本該狂喜,本該樂到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非但高興不起來,而且還看什麼都不順眼。

本來竹外軒再舒適自在沒有的生活,天王老子第一她第二,張君每夜必定回家,屋子雖擠些,可三個人時時在一處,心是安的。

竹外軒不過一點淺戶,她只要夠潑辣,那門就能守得住。垂拱殿只正殿就有四門八窗,嬪妃一個個的抬進來,她若鬧脾氣,就是妒婦,不必說,諫院那一夥子的諫官們光諫折就能將垂拱殿那張御案淹沒。

本來不過永國府沒人疼沒人愛一個二傻子,怎麼幾年光景他就做皇帝了呢。

如玉越想越氣,偏這氣在別人看來,還不過矯情而已。她坐在寢宮黑檀木的床榻側,看秋迎忙著安放自竹外軒帶來的,她平日作畫用的筆、宣紙等物件兒,初一仍還樂樂呵呵,兩條小長腿蹦蹦噠噠跑出跑進,丫丫始終不離的跟在身後。

「娘娘!」是那蘇靜,他站在寢殿外側的屏風處,輕聲道:「皇上他龍顏大怒,不肯叫奴婢們伺候著洗澡,怎麼辦?」

如玉心說他平日不過一個葫蘆瓢兒,後院里涼水一浴也就好了,怎的洗澡還要個人伺候。

這話她當然不會說出口,那蘇靜還未走,躬腰縮肩,就在屏風外靜靜的站著。

如玉憶及方才在延福宮初見時,張君那一臉的晦喪,忽而會過意來,連自己都難適應這宮闈生活,張君那樣古板戀舊,連批摺子都要坐守在她就前的人,必定更難適應。

兩人都是弱者,可大任臨肩,若不扛著走下去,趙盪捲土重來,張君和張姓這所有的弟兄們,都會像她夢中的趙鈺一樣,碎為粉瀣,榮位伴隨著責任,她雖小他兩歲,可在生活上顯然比他更成熟,這條難走的路,還得她伴著他,扶著他,他才能走下去。

「帶本宮過去看看!」如玉沉聲道。

*

如玉本以為皇帝沐洗,當有湯池,誰知在垂拱殿的寢宮之中,地鋪油氈,一輛腰圓形的朱漆大盆,便是皇帝的浴缶。

張君腿長身高,縮坐在裡頭,怪模怪樣的可笑,也就難怪他要把所有前來服侍的宦官們全都趕出去了。

她先解了褙子,捲起裙簾替他通頭,抹上豬苓香膏的那一刻,張君順從的閉上眼睛,由衷而嘆:「這大約是我做皇帝來唯一體會到的好處。」

如玉笑道:「什麼好處?」

張君唇角色揚,跟小初一洗澡時一般,手不老實:「能得你親自服侍沐浴,初一才有的待遇。」

如玉仍是笑:「獃子!」

通完頭,彷彿給小初一洗澡一般,如玉先以拇指腹揩過張君的兩眉,再拿擰乾的帕子擦過,拍了拍他面頰道:「可以睜開眼了!」

張君應聲睜開眼,他的小媳婦兒終於不生氣了,望著他的眉眼,有望著初一時那融融的笑意和溫柔。他得寸進尺重又閉上眼睛,簡直是在撒嬌:「不行,你還要幫我擦身,平日怎麼給初一洗澡的,就得照著來一遍。」

如玉耐著性子,從脖頸到肩胛,半乾的葛布帕子一處處替他擦拭。他的身材,仍還是五六年前那樣的精緻而瘦,腹肌緊實,腰線狹窄。

她一遍遍打落,他契而不舍的頑皮,很快她抹胸上一層濡濕,也只能由著他的性子胡來。張君道:「我頭一回見大哥的時候,已經十二歲了,他那年十七,隨父親出征回來,從祖母,到母親,二嬸,一府所有的女人都在前院大殿等他。

虎哥年齡比他更長,在他面前卻也是畢躬畢敬。父親那樣糙性的人,對他說話也是和顏悅聲。他出入自有一大幫的隨伴,我們和老三老四,從未與他說過一句話。那時候對於他,我們唯有滿心的仰慕。」

如玉提醒道:「那一回他突襲中都群牧所,是你救了他的命。」

張君苦笑:「那不一樣。我不過取巧而已,他卻是實實在在與父親一樣,馬背上刺拼搏殺的常勝將軍。我不過一個文臣,永遠都比不得他。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我唯願這是一場夢,也許他合著別人演了一場戲,總有一天仍會歸來,接過這沉沉的肩負,咱們仍還能回到竹外軒去。」

如玉替他擦乾了頭髮,篦子梳的順順的,坐在浴缶對面,笑望著他。

張君又道:「頭一回知道他藏匿那朱顏姑娘在清頤園,我恨不得提刀砍了他。正月初二那一天,我們倆還曾在咱們府後院的營房外打過一架……他說:咱們是兄弟,文武兼治,內外兼修,大哥我御駕親征,是在守國門,亦是在阻擋趙盪那頭虎視眈眈的惡狼,替你守著竹外軒那點薄門淺戶。你也要替我守好這萬里河山,由內囊將它一點點治理到強大起來,咱們兄弟攜手,永遠都不能對彼此產生疑心,好不好?」

當時張震那頗為無賴的笑,到如今張君還記憶猶新。

我不過是多看了你家如玉一眼,有能耐你剜了我的眼睛!

那句話不停在張君耳畔迴響,那相攜手永不疑心的誓言猶還在耳,他怎麼就先他一步而走了呢?

「皇上!」是那蘇靜的聲音。他道:「曾禁曾侍衛長在殿外求見!」

張君悄悄拭去眼角的淚,騰的一聲自水中躍起,光滑緊緻,白皙細膩的腿膚上水珠蜿蜒下/流。如玉果真如給小初一洗澡一般,替他擦乾淨混身水珠,換上新的,明黃色的深衣。張君連發都不必梳,轉身出了寢宮:「叫曾侍衛長進來,朕要問話!」

*

曾禁兩肩風塵,滿靴黃沙,一身沙氣騰騰進了垂拱殿。

唯有皇帝,才能穿明黃色的衣服。那是件明黃色的御用深衣,當罩在龍袍之內穿著。張君曾任禁軍侍衛長時,有一年的時間曾禁與他同室而卧,見慣張君沐洗后披頭散髮的模樣。可當他穿上這件明黃色的深衣,立在垂拱殿大殿窗檐下,負首眺望窗外時,曾禁看到的彷彿不是張君,而是當年那精熠而瘦的歸元帝。

曾經的兄弟,再見面已成君臣。曾禁匍匐於地行大禮:「臣,禁軍禁衛長曾禁見過皇上!」

「唔!」張君轉身,指蘇靜扶他起來,轉到那御案前,問道:「什麼情況!」

曾禁道:「先帝確實大行了。屬下細查遺體,是中毒而亡。兇手完全不避行跡,行兇之後也未逃跑,一直隨侍在先帝身邊。屬下如今已經將他帶來……」

「是誰?」張君厲聲問道。

曾經的延福宮使在殿外叫道:「皇上,景明殿的皇後娘娘懇請您務必去一趟。她說,您若此刻不去,她……她……」

「她想死,就賜她一根白綾!」張君斷然道:「滾!」

延福宮使道:「她說,她與宜興公主,將赴黃泉路上,共見先帝!」

張君閉了閉肯,再睜開眼,那雙桃花眸中殺氣浮騰:「下毒的人,可是周倉?」

曾禁道:「是!」

如玉在屏風后也是大吃一驚。周倉是周昭的弟弟,本來在禁中為皇家侍衛,今年開春張震御駕親征時,周昭為他請纓,要隨帝赴戰場。誰知投毒害張震的,竟會是他。

張君怒極,臉色青白,手攥著御案上那畫琺琅福壽花卉的冠架,忽而將它拂翻在地,在純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砸的四分五裂,匡郎亂響。

「梓童!」他高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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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娘美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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