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雖嘴裡說著要趕走,一進自家前院,青玉立刻就斂了一身的怒氣,整好裙裾,款款在門上探得一探,見初一負著兩手站在院門前一簇冬青前,輕聲問道:「可是張家大郎?」
初三轉出一隻手來,揭開綠油油的荷葉,笑道:「大姐兒,咱們兄弟賠你的!」
圓乎乎十隻驢打滾粘在一處。青玉一手幾乎接不住,順手轉給身後笑嘻嘻的青梅,低眉笑道:「你們也是窮家孩子,為何要如此破費?快快,三位弟弟都進來,我叫青梅給你們洗些鴨梨吃,好不好?」
初一也順手把自己包的那一捧遞給青梅,輕聲問青玉:「青玉姑娘可能與我一同出去走走?」
青玉回頭,青梅兩條柳葉眉湊在一處,恨不能自己替她點頭的樣子。她以袖掩鼻,低聲道:「我年紀也大了,雖知你不過兄妹情意,可總一起出門怕不太好。」
頭一回約姑娘,初一沒想著能約出去,但眼看明年就要選妃,他想找個能與自己言語相投,情投意契,重要的是還能待弟弟們好的姑娘做妻,對於女子的身份地位,並沒有那麼在意。
青玉當街擺攤賣梨,家宅整的清清爽爽,雖是小戶,但姐妹倆俱勤勞仆實,相貌也算可人,所以初一才會想進一步接觸。
有教養的姑娘自然要矜持些,初一雖失望卻也能理解,正自落寞,便聽青玉又道:「都是窮家孩子,難為你們帶著那麼多東西,也罷,就讓幾個弟弟在我家吃些梨與杏兒唄……」
當然,讓青梅招待那三個拖油瓶的功夫,青玉正好可以跟這俊俏俏的少年一塊兒到河岸柳林中漫步,畢竟這小小少年性子溫柔,歉和有禮,嗓音好聽,便是那相貌,也是萬里挑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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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後四個笑的傻子一樣孩子的目光中到了河邊,垂柳逶迤,涼氣森森。初一也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問道:「青玉姑娘可曾讀過書?」
青玉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將來嫁到婆家,也是要幫翁姑紡織做針線的。識字的事兒,只能教給男人們了。」
這也是如今世間男女間的主流價值觀。初一雖不認同,短時間內卻也難以改變它。他道:「那可不好。須知女兒家雖不必外出,但讀萬卷書如行萬里路,識得字讀得書,眼界便與不識字的人囧然。」
一說識字,楚青玉的心思立刻回到那隻印泥盒子上。她拐個彎兒說道:「方才那盒胭脂,謝謝你!」
這少年郎顯然很高興她會喜歡那盒胭脂,長睫似扇微顫,笑中略帶羞意:「那是我爹的印泥盒子,至於裡面的胭脂,是我拿古書上的法子自己親手治的。你能喜歡,我很高興!」
青玉心中又酸又失望,暗道:可憐見的,如此俊貌的少年,竟是個連盒胭脂都買不起的窮家孩子。要知道膝下還有三個弟弟,皆要成家立業。長嫂為母,若真的點頭嫁給他,此生都只有苦頭吃的。
既這樣想,她自然仍還要端著矜持不肯表態。
而初一見慣了各命婦家的小丫頭們一入宮就要纏著自己,哥哥叫個不停,這廂扭一朵花兒那處扭一個荷包兒,倒是很欣賞青玉這種難得的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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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老楚家的後院里。
因是雕花匠,家裡自然有許多各式各樣的鏟刀、銼刀與雕刀等物。
初四最愛這些玩意兒,撿起一把鏟刀就去挖牆跟兒。
姐姐眼看要尋得俏郎君。青梅心中歡喜,洗了一大盆梨擺在後院大杏樹下一張夏天乘涼的涼榻上,請初二和初三兩個坐了,便蹲到牆角,拿小刀兒削了一片片的梨,一口口餵給初四吃。
初三手中一隻大鴨梨,咬得一口也湊到牆根,見初四不肯吃梨,叫道:「初四,你再不肯吃我可吃了,二姐兒還沒餵過我了。」
青梅連忙削了一牙子下來,連刀遞到初三面前,笑道:「弟弟,你再不肯吃,張三可要吃掉你的梨啦!」
初四抬頭看一眼,慢騰騰轉過頭,叨了那口梨肉,又埋頭去挖土了。
青梅哄著給初四餵了大半隻梨,回來與初三兩個坐在涼榻上,笑問道:「張三,你家幾口人?」
初三算了又算,搖頭道:「太多,我數不過來。」
青梅本在削梨,抬眉點著初三的鼻子道:「還說自己識得字,算數都算不得,真是不知羞!」
初三心說皇城裡總有數千人,具體多少人,除了我娘,再無人清楚。
青梅削好了一隻白嫩嫩的大鴨梨,轉身才發現那總是帶著猴的張二不知去了何處,遂高聲叫道:「張二!張二!來吃梨啦。」
初三一把從青梅手中奪了梨子道:「張二不是吃梨人,快拿來,我吃了它。」
其實梨本沒有多好吃,在皇宮裡也是見慣的東西,但無論什麼東西,兄弟們搶起來才香。初二本是倒吊在大杏樹上,伸手未搶到梨,摘了一隻杏子往彈弓上一夾,一彈弓便打到了初三身上。
初三氣的跳腳,叫道:「二哥,好不好你打我作甚?」
青梅不怎麼敢惹那怪兮兮的張二,又轉著法子從初三嘴裡套話兒:「這種梨樹,你家只怕很多吧?」她這是要套問,看張三家是個農戶,或者商戶,再或者有些田地的員外郎。
張三下意識搖頭:「沒有,我家一株也沒有。」宮裡皆是名花貴草,梨花喪氣,御花園裡也不值梨樹的。
青梅一聽,排除了他家是個有田的農戶。又問道:「那你爹平日都作甚?在京作買賣還是在外走腳販?」
初三再扯不下謊去,忽而指著青梅紅彤彤的兩頰叫道:「二姐兒,我發現你生的可真好看!」
對於姑娘家來說,這話再試不爽的。青梅下意識捂臉便笑。
她臉生的圓,因常年在外跑,膚不及楚青玉細白,當然相貌也未長開,街頭巷尾人人皆贊青玉生的漂亮,青梅心裡高興,偶爾偷姐姐的銅鏡來看一眼,兩頰兩坨兒的紅,一點都不討人喜歡,遂有些自卑。
頭一回聽人說漂亮,她笑彎了眉眼,卻還沒忘掉自己真正的使命,正打算再轉著法子問問這張家兄弟居於京城何處,便聽大杏樹上張二陰陽怪氣的聲音:「她那裡好看了?明明生的老太太一樣!」
青梅氣的柳眉倒豎,跳下席子叫道:「張二,你再睜大狗眼好好瞧瞧,你姐姐我那裡生的像老太太?」
初二自樹蔭從中伸出頭掃了一眼,一臉了悟:「臉紅嘴撇樣子丑,可不是老太太?」
青梅小細胳膊叉腰,一隻杏子打上樹,初二應聲而躲,小猴子一堆杏子打下來,砸的她哎哎直叫。
「消消氣兒,你消消氣兒!」初三拉楚青梅坐下,指著頭頂道:「我二哥就那脾氣,他是孫猴子,喜歡樹上睡覺的,咱聊咱的,不理他。」
青梅坐了片刻,也暗覺自己有些過了,遂又重新削了一隻梨,輕聲叫道:「張二,下來吃只梨吧。」
樹葉簌簌輕響,樹上並無人說話。
青梅清了清嗓音又道:「行行行,算我是老太太,我臉紅嘴撇生的丑,快下來吃梨,好不好?」
雖人常說長兄如父,長姐如母,可是楚家兩姐妹卻是相反的。青玉多愁善感,又向來少出門戶,因自恃貌美而心氣頗高,整日拈柄銅鏡做一些叫貴人賞識,平步青雲,嫁入宮廷的美夢。
而青梅自小愛在街市上逛,杏子上市賣杏子,鴨梨上市賣鴨梨,對人生也看的頗為透徹,覺得身為女子,嫁個誠實懇乾的男人,一起在這太平盛世的天子腳下做點小生意,齊齊整整生幾個孩子過一生,再好沒有的歡事兒。
所以對於張家四兄弟,她比姐姐青玉熱心十倍。為了能應承好這三個小拖油瓶兒,叫姐姐和那張彧歡歡喜喜談一談,說她像老爺爺都使得,更別說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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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小猴子先竄下樹,從青梅手中奪走梨子又竄回了樹上。再接著初二溜了下來,他手中一頂柳葉編成的涼帽兒,間綴著各色野花,伸手扣到青梅頭上,掂只梨子過來連皮咬一口,清脆脆汁水滿舌,囫圇聲兒道:「老太太配野花兒,瞧著剛合適。」
青梅笑的比哭還難看,眼看夕陽落山,也知道張家規矩森嚴,他們兄弟不刻即要回,遂連忙打了水來,將個初四洗的白白凈凈,另又尋個布兜裝了滿滿一兜的梨與杏子算是回禮,要送他們兄弟回家。
小兒女私底下偷偷摸摸見個面,雲山霧罩般的時間就過去了。回到楚家院門上,三個兄弟齊排站著,初四臉兒洗白白,身上乾乾淨淨,一看那小毛丫頭就將他照顧的很好。
當然,初一將這功勞皆歸到了青玉身上,離開時說道:「約莫七月十五,我還要再來見你,你留心不要走遠。」
青玉小臉含羞,依依不捨,與青梅兩個目送張家四兄弟走遠,遠遠瞧著張三還在回頭招手,小臉兒拉起寒霜,甩著袖子道:「那張家大郎悶葫蘆一樣,止這一回也就算了,往後他若再來找,你只說我不在就罷了。」
青梅心說剛才瞧著姐姐挺高興的,怎麼忽的就不熱心了呢?
眼見青玉轉身進了屋子,小尾巴一樣跟在後頭,也進屋去了。。